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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其林三星主厨沈砚,在领奖当晚尝不出香槟的味道。

医生宣判:“味觉丧失,永久性。”

他烧掉厨师服躲进渔村,却租到个涂满诡异涂鸦的房子。

隔壁的怪女孩总在偷看他做饭。

暴雨夜他崩溃质问:“连盐和糖都分不清的废物,好看吗?”

女孩却把脸贴在窗上:“面条跳进水里的圈圈…像烟花。”

后来,他照着彩虹调酱汁,她把餐盘当画布。

直到米其林评审追来渔村:“沈先生,请回归巅峰。”

闪光灯下,他忽然将指南扔进灶膛:“我的餐厅只为她存在。”

火光亮起的刹那,她踮脚舔掉他嘴角的番茄酱:“这样…算尝到了吗?”

1

香槟杯里细碎的气泡,在头顶巨型水晶吊灯爆裂的光晕里,争先恐后地涌向杯口,又无声无息地碎裂。

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鱼子酱的微腥、顶级松露的泥土气息、鹅肝丰腴到近乎糜烂的甜香,还有无数种香水、皮革、雪茄烟丝混合成的,属于名利场的独特味道。

沈砚端着那杯金黄色的液体,指尖冰凉。水晶杯壁凝结的水珠滑下来,沾湿了他熨帖的白色厨师服袖口,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。

台上司仪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宴会厅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夸张的激动:“……米其林三星的至高荣誉,属于沈砚主厨!让我们有请这位天才,美食界的魔术师!”

掌声如滚雷般炸响,几乎要掀翻屋顶。无数道目光,热切的、探究的、嫉妒的,像聚光灯一样钉在他身上。他脸上肌肉牵动,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微笑,迈步走向那光芒的中心。

脚下的红毯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,又或是……踩在虚妄的泡沫之上。

他站定,接过那本象征巅峰的红色小册子,沉甸甸的。闪光灯连成一片银白色的海,刺得他微微眯起眼。

他举起香槟杯,向台下致意,然后,几乎是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,他凑近杯沿,浅浅啜饮了一口。

冰冷的液体滑入口腔。

什么都没有。

没有气泡在舌尖跳跃的微刺感,没有葡萄发酵后复杂的酸度与果香,没有那丝若有若无的、烤面包般的酵母气息。

口腔里,只有一片冰冷的、死寂的、毫无意义的空白。

像吞咽了一口毫无生命的海水。

沈砚脸上的笑容凝固了,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去,比被强光灯照射还要惨白。喉咙发紧,握着香槟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,细微地颤抖着。

他猛地又灌下一大口,近乎粗鲁,冰冷的液体冲刷过舌面、喉咙,直抵胃部。依旧是空茫,只有液体滑过的物理触感。

一丝冰冷的恐惧,毒蛇般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。

宴会厅里鼎沸的人声、香槟开启的嘭响、乐队悠扬的演奏……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被拉远、模糊,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。

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心,在死寂的空白中,沉重而绝望地跳动。咚。咚。咚。像丧钟在空旷的墓地里敲响。

世界,在舌尖上,彻底死去。

2

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,冰冷地钻进鼻腔,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,挥之不去。沈砚坐在诊疗室的椅子上,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。

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过滤,只剩下模糊沉闷的背景音。

对面的医生放下手中的检查报告单,薄薄的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、近乎残酷的平静。他清了清嗓子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缓慢而精准地凿在沈砚紧绷的神经上。

“沈先生,所有神经传导通路检查的结果都出来了。”医生停顿了一下,似乎想给眼前这个面色灰败的年轻人一点缓冲的时间,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述,“非常遗憾。舌咽神经和鼓索神经的损伤……是不可逆的。医学上,我们称之为‘永久性味觉丧失’。”

永久性。

丧失。

沈砚放在膝盖上的手,猛地攥紧了白色的裤料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响。他感觉自己被这两个词钉死在了椅子上,动弹不得。

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铁块,灼痛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死死盯着医生开合的嘴唇,仿佛听不懂那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。

“原因?”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嘶哑干涩,连自己都觉得陌生。

“很复杂。可能是那次厨房事故吸入的神经毒素后续作用,也可能是长期高强度工作导致的内分泌彻底紊乱,免疫力攻击了自身神经……甚至,不排除是某种罕见的基因表达延迟显现。”医生摊了摊手,语气带着一丝无能为力,“现代医学暂时无法明确单一诱因,更无法逆转这种损伤。很抱歉。”

抱歉?

沈砚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只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,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。

抱歉能换回他舌尖上消失的世界吗?抱歉能抹去那些早已融入他骨血的、关于酸甜苦辣咸的记忆吗?抱歉能让他重新“尝”到母亲熬的那碗白粥的温润清甜吗?

他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与光滑的地板摩擦,发出尖锐刺耳的“吱嘎”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瘆人。

他看也没看医生一眼,抓起桌上那份宣告他味觉死刑的报告单,转身就走。白色的纸张在他手里被攥成一团,皱缩变形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推开诊室冰冷的金属门,外面走廊的光线白得晃眼。他脚步踉跄,像个醉汉,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。世界失去了味道,连带着也失去了重心。

走廊两侧的墙壁向他挤压过来,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,让他窒息。他只想逃离,逃离这白色巨塔,逃离这座城市,逃离那个曾经将他捧上云端、如今却彻底抛弃了他的世界。

3

雨水像是从天空直接倾倒下来,粗暴地砸在车窗上,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。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,在挡风玻璃上划开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,又迅速被新的水流淹没。

车灯穿透厚重的雨幕,只照亮前方几米混沌的水世界。

沈砚紧握着方向盘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车窗外是陌生的风景,低矮起伏的山丘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,像浸了水的墨团。

导航冰冷的女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机械地重复:“前方三百米,左转……目的地即将到达。”

车子最终停在一条泥泞小路的尽头。车轮陷在湿滑的泥里,发出徒劳的空转声。沈砚熄了火,引擎的嗡鸣消失,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,喧嚣又空洞。

他推开车门,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,浸透了单薄的衣衫。

他没有打伞,只是从后备箱拖出一个孤零零的黑色行李箱,箱角沾满了溅起的泥点。他抬头,望向那栋矗立在风雨中的老房子。

它歪斜着,像被海风吹歪了脊梁的疲惫老人。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,露出底下灰黑色的、被雨水浸透的砖石。

最触目惊心的,是那些覆盖了大半个墙壁的涂鸦。巨大的、扭曲的、色彩极其饱和的线条和色块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来,深蓝与猩红交织,墨绿与明黄碰撞,狂乱地爬满墙面。

一只巨大到诡异的、歪斜的独眼被画在二楼的窗棂下方,空洞地凝视着雨幕,瞳孔的位置涂抹着一团燃烧般的橙色火焰。

雨水顺着那些色彩淋漓的线条流淌下来,像房子在哭泣着流血。

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海腥味、木头霉变和颜料刺鼻化学气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,呛得沈砚皱紧了眉。这味道,和他舌尖那片荒芜的空白一样令人窒息。

他掏出钥匙,手指冻得有些僵硬,费力地捅进那扇布满铁锈、同样被涂鸦侵蚀的木门锁孔里。

“咔哒。”

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,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沈砚拖着沉重的行李箱,踏进了这片陌生的、带着强烈侵略性的混乱空间。

房子里光线昏暗,只有一扇蒙尘的窗户透进外面阴沉的天光。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,仿佛随时会塌陷。

空荡的客厅里,只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。墙角堆着些看不清形状的杂物,覆盖着厚厚的灰尘。而墙壁,如同外面一样,成了疯狂的画布。

狂野的线条和爆炸般的色块覆盖了几乎每一寸可见的墙面,扭曲的人形、抽象的漩涡、尖叫的鸟喙……像一场凝固的噩梦。

沈砚放下箱子,走到唯一还算干净些的厨房区域。水槽里积着浑浊发绿的水,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。

他拧开水龙头,生锈的铁管发出空洞的呜咽,流出带着铁锈味的黄褐色细流。

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灶台边,目光透过沾满污渍的厨房小窗,无意识地投向隔壁。

雨水模糊了视线,只隐约看到一栋更小、更破败的屋子轮廓,同样沉默地浸在灰蒙蒙的雨幕里。一扇紧闭的、漆皮剥落的窗户后面,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阴影,贴着玻璃,一动不动。是错觉?还是这荒凉渔村里的另一个幽灵?

沈砚收回目光,胃里一阵空虚的绞痛。他拉开行李箱,拿出一桶泡面,撕开包装。刺鼻的味精调料包气味冲入鼻腔,他动作一顿,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
尝不尝得到,又有什么区别?滚烫的开水注入纸桶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,也模糊了墙上那只巨大涂鸦独眼的轮廓。

4

日子像海边浑浊的潮水,裹挟着沙砾和咸腥,在沈砚租住的破败老屋里缓慢淤积。

最初的几天,他只是清理,像清除一种顽固的霉菌。发霉的旧家具被一件件拖到屋外潮湿的泥地里,堆成一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小山。

动作间,木料吱呀作响,灰尘簌簌落下,呛得他连连咳嗽。墙壁上那些过于癫狂刺眼的涂鸦,他买了最便宜的白涂料,粗暴地涂抹覆盖。

滚筒刷过,浓烈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,暂时压过了霉味和海腥,但那些色彩似乎拥有某种诡异的生命力,在白色涂料下顽强地透出隐隐的轮廓,像皮肤下的淤青。

他总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。

最初是模糊的,带着试探和怯意,如同飘忽的蛛丝。当他在厨房里笨拙地煮着泡面,水汽蒸腾时,眼角余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隔壁那扇蒙尘的小窗。

一道纤细的影子,紧贴着玻璃内侧,像一幅褪色的剪影画。等他猛地转头,那影子又倏地缩了回去,只留下微微晃动的、脏兮兮的窗帘。

后来,那影子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。他清理院子里的杂草时,她躲在隔壁篱笆后杂乱的灌木丛里,只露出一小片洗得发白的衣角。

他坐在门廊上望着灰蒙蒙的海面发呆时,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,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侧脸,带着一种固执的好奇。

沈砚选择沉默。他像一个闯入荒岛的外来者,对岛上唯一的原住民保持着疏离的警惕。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。

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,一丝风也没有。沈砚清理阁楼,翻出一堆彻底朽烂的杂物。

他一股脑地拖下楼,准备扔到屋外那堆垃圾山上。其中有一个破旧不堪的木画架,支架断裂,画板布满霉斑和干涸的颜料硬块。

他拎起画架,刚走到门口,准备甩手扔出去。

“别扔!”

一个细细的、带着惊惶的尖叫声刺破了午后的沉闷。

沈砚动作一顿。循声望去,只见隔壁那扇紧闭的木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。一个女孩站在门缝的阴影里,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。
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宽大旧T恤,长长的袖子盖过了手腕。及肩的头发乱糟糟的,像被风吹过的鸟窝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
那双眼睛很大,瞳孔的颜色很浅,此刻因为急切而睁得圆圆的,里面盛满了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心疼和恳求。

沈砚愣住了,手里还拎着那个破画架。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,或者说,看清了她的眼睛。

那是一双……不属于这个浑浊渔村的眼睛,清澈得近乎脆弱,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执拗。

女孩见他不说话,似乎更急了。她猛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,赤着脚踩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,几步就冲到他面前。

她伸出细瘦的胳膊,一把抓住了画架的另一条腿,用力往回拽,动作带着一种小动物护食般的蛮横和笨拙。

“我的!”她的声音依旧很细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,眼神紧紧锁在画架上,仿佛那是稀世珍宝。

沈砚看着她紧紧抓着画架的手指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颜料。他沉默了几秒,松开了手。

女孩立刻把画架紧紧抱在怀里,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。她飞快地抬头看了沈砚一眼,那眼神复杂极了,有感激,有戒备,还有一丝残留的惊悸。

随即,她抱着画架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飞快地转身,冲回隔壁那扇窄窄的门缝里,“砰”的一声,门关上了。

留下沈砚站在蒸腾的热气里,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,第一次感到一丝莫名的、毫无缘由的滞涩。

5

台风裹挟着大海的狂怒,在入夜时分终于登岸。狂风像失控的巨兽,在狭窄的渔村街道间横冲直撞,发出凄厉骇人的咆哮。

雨水不再是滴落,而是被风卷成一片片狂暴的水鞭,疯狂抽打着屋顶、窗户和墙壁。老旧的木窗棂在风力的撕扯下剧烈颤抖,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。

电线在狂风中呜咽摇摆,忽明忽灭的昏黄灯光在屋内投下摇摆不定、鬼魅般的影子。

沈砚蜷缩在厨房唯一一张还算稳固的木椅上,面前摊着一本空白的素描本。指尖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划拉着,留下一些毫无意义的、混乱交错的线条。

胃里空荡荡的,持续不断的绞痛提醒着他生理的需求。冰箱里只剩下半袋挂面,一小撮蔫黄的青菜,还有几个孤零零的鸡蛋。

他站起身,走到灶台前。动作僵硬地拧开燃气灶,幽蓝色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窜起,舔舐着锅底。

锅里注入冷水,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咕嘟声。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,像一个濒临崩溃的巨人在疯狂捶打着这脆弱的庇护所。

他拆开挂面的包装袋,机械地将面条撒进翻滚的水里。

看着白色的面条在沸水中逐渐软化、纠缠、下沉。蒸汽模糊了眼镜片,他摘下来随手放在一边。世界变得更加朦胧,只剩下灶火的跳动和雨水的喧嚣。

盐罐就在手边。他拿起,习惯性地想捻一小撮撒入锅中。指尖触碰到那细小的白色晶体,动作却僵在半空。

舌尖那片荒芜的死寂瞬间吞噬了他。撒多少?多一分?少一分?有什么意义?他尝不到!一丝酸楚猛地冲上鼻腔,混杂着被油烟熏出的生理性泪水,模糊了视线。

他胡乱地抓了一把白色的颗粒,也许是盐,也许是糖——他根本分不清!狠狠摔进锅里。然后像个赌气的孩子,又去拿酱油瓶,深褐色的液体倾倒而出,分量全凭失控的情绪。

锅里的汤水瞬间浑浊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深酱色。面条在浑浊的汤汁里翻滚,像垂死的白虫。

“呃啊——!”

压抑到极限的绝望终于冲破了喉咙,化作一声困兽般的嘶吼。沈砚猛地挥臂,将那口翻滚着失败品的铁锅狠狠扫落在地!

“哐当——!”

一声巨响盖过了窗外的风雨。滚烫的面条、浑浊的汤水、破碎的瓷片……瞬间在冰冷的地板上溅射开来,一片狼藉。

深褐色的汤汁如同肮脏的血迹,在地板上肆意流淌、蔓延,勾勒出丑陋的图案。几根面条可怜地挂在桌脚,冒着微弱的热气。

沈砚剧烈地喘息着,胸口起伏,汗水混着不知是泪还是雨水的液体从额角滑落。他双手撑在沾满油污的灶台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,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
失败感、无能感、被世界抛弃的虚无感,如同这屋外的狂风暴雨,将他彻底淹没。

就在这时,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、细碎的脚步声,踏过门外湿漉漉的水泥地。

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红血丝的双眼,像濒死的狼一样,狠狠刺向厨房那扇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小窗。

窗外,紧贴着玻璃,是那张苍白的小脸。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往下淌,宽大的旧T恤湿透了,紧紧贴在单薄的身体上。

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,也不知站了多久。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颊,那双浅色的、异常大的眼睛,此刻正透过模糊的玻璃和水痕,一眨不眨地、专注地看着地上那滩还在缓缓扩散的、混杂着面条的深褐色汤汁。

那专注的目光,像一根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了沈砚濒临崩溃的神经。

“好看吗?” 他嘶哑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破碎,每一个字都带着自毁般的尖刻,“连盐和糖都分不清的废物……做出来的垃圾……好看吗?!”

他几乎是咆哮着,把积压的所有愤懑、屈辱和绝望,都砸向窗外那个沉默的窥视者。

窗外的女孩似乎被他的怒吼惊得微微一颤,但那双紧盯着地面的眼睛却没有移开分毫。

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声音很轻很轻,像一片羽毛被风吹着,擦过玻璃,穿过风雨的喧嚣,钻进了沈砚的耳朵:

“面条……跳进水里的圈圈……” 她伸出细瘦的食指,指尖隔着冰冷的、布满水痕的玻璃,小心翼翼地指向地上汤汁晕开的边缘,“……像烟花。”

6

“像烟花。”

那三个字,带着少女特有的、微哑的稚气,像一颗微小的石子,投入沈砚心中那片死寂的、充满愤怒和自我厌弃的深潭。

没有激起滔天巨浪,却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、不容忽视的涟漪。

咆哮后的余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,沈砚僵在原地,维持着双手撑住灶台的姿势,胸膛剧烈起伏。

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张紧贴在玻璃上的、苍白湿透的小脸。她浅色的瞳孔里没有嘲笑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、对眼前那片狼藉的……欣赏?

面条跳进水里的圈圈……像烟花?

沈砚的视线下意识地随着她隔空指向的指尖,落回冰冷肮脏的地板。

深褐色的汤汁还在缓慢地晕染、流淌,边缘形成不规则的、深深浅浅的圆形和弧线。断裂的面条蜷曲着,被浑浊的液体包裹、托起。

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,在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里,这片失败的、象征着耻辱的狼藉,竟被赋予了某种……流动的、扩散的、带着奇异生命力的形态?

荒谬。

一种巨大的、无法理解的荒谬感攫住了沈砚。

他像看一个外星生物一样看着窗外的女孩。但奇异地,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怒火,竟因为这荒谬的解读而凝滞了一瞬,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
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,像无数细小的鼓槌。女孩湿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,依旧专注地看着那片“烟花”。

沈砚猛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、混杂着食物腐败和颜料化学气味的空气灌入肺部,带来一阵刺痛。

他直起身,不再看窗外,也不再看地上的狼藉。他沉默地走到角落,拿起拖把和水桶,动作僵硬地开始清理。水声哗哗,掩盖了窗外的风雨,也掩盖了他混乱的心跳。

第二天,雨势稍歇,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吸饱了水的灰布。沈砚鬼使神差地,在清理完那片狼藉后,翻出了那本空白的素描本。

他坐在窗边,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后颜色格外浓烈的世界——隔壁墙上那只巨大的、燃烧的独眼涂鸦,在湿漉漉的背景下似乎更加狰狞;院墙角落堆积的废弃渔网纠缠着墨绿的海藻;一只灰蓝色的海鸟停在湿漉漉的电线上,歪着头梳理羽毛。

他拿起铅笔,笔尖悬在纸上,却久久落不下去。

那些曾经在舌尖绽放的味道,那些能激发他无限灵感的食材交响曲……如今只剩下舌尖的一片荒漠。该怎么画?画什么?

目光无意识地又飘向隔壁。那扇小窗的窗帘紧闭着。

沈砚烦躁地合上素描本。

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别扭的张力中继续。沈砚依旧沉默地煮着他的食物,味同嚼蜡。

但每一次在厨房,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目光的存在。有时是在他切菜时,刀刃与砧板接触的节奏里;有时是在热油下锅,“滋啦”一声爆响的瞬间。

那道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,缠绕着他。

他开始做一些无意义的改变。把蔫黄的青菜切成尽可能均匀的细丝;将煎得边缘焦黄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碗中央;把煮得软塌塌的面条卷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形状。
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或许只是为了……让那毫无意义的动作本身,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彻底的废物。

一天下午,他尝试着煮了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。清汤寡水,只撒了几粒葱花。

当他端着碗走向小桌时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厨房的窗口。

果然,她又在。这次离得很近,几乎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,鼻尖压得扁扁的,像只好奇的猫。

那双浅色的眼睛亮得出奇,紧紧盯着他手里那碗冒着热气的面。

沈砚的脚步顿住了。他低头看了看碗里——清汤,白面,几点翠绿。

寡淡得像他此刻的人生。他迟疑了一下,几乎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,他端着碗,走到了窗边。

隔着布满水痕和陈年油污的玻璃,他把碗微微举高了些,让碗里的东西更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。

女孩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,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飞快地眨动着。

她似乎没料到他会靠近,下意识地想后退,但目光又被那碗面牢牢吸住。

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,无声地吸了一口气。

沈砚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一种奇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,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海浪声。

女孩的视线在那碗面上停留了很久很久,从清亮的汤,到卷曲的面条,再到漂浮的翠绿葱花。

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,像是在解读一幅深奥的画卷。然后,她的目光缓缓上移,第一次,真正地对上了沈砚的眼睛。

她的眼神依旧清澈,却不再只是纯粹的好奇,里面多了一丝极淡的、难以形容的东西,像初春解冻的冰层下悄然流动的一丝暖意。

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指尖轻轻点了点冰凉的玻璃,位置正好对着碗里那几点翠绿。

“……绿宝石。” 她极轻极轻地说,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。

沈砚的心,毫无预兆地,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
7

“绿宝石”。

那三个字像一枚小小的钥匙,在沈砚心里生锈的锁孔里轻轻转动了一下。他低头看着碗里那几粒再普通不过的葱花,在清汤里沉浮,边缘被水光浸润得微微透明。

透过那双浅色瞳孔的折射,它们似乎真的剥离了作为调味品的卑微身份,显露出一种纯粹、鲜活的翠色光泽,像刚被打磨出来的碧玺碎屑。

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,从舌尖那片荒芜的废墟深处,极其微弱地滋生出来。不是味道,而是一种……视觉上的震颤?一种被重新定义的“食欲”?

那天之后,沈砚厨房的窗户仿佛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展示台。他开始有意识地“摆弄”食物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实验性。

不再是机械地填饱肚子,而是笨拙地试图用眼睛去“烹饪”,去“调味”。

他用小刀把胡萝卜切成极薄的、近乎透明的菱形薄片,一片片在白色的骨瓷盘边缘叠放,如同燃烧的橘色火焰。

几根翠绿的芦笋尖被仔细地焯水,保留着最鲜嫩的脆度,斜斜地搭在“火焰”顶端,像初春萌发的枝条。

他煮白粥,不再是一锅糊涂。米粒煮到将化未化的状态,盛在粗陶碗里,莹白如玉。然后,他小心翼翼地在粥面中央,用细小的勺子滴落几滴深褐色的芝麻酱。

浓稠的酱汁在温热的粥面上缓缓下沉、晕开,形成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深色涟漪,最终凝固成一幅抽象而宁静的“墨梅图”。

每一次“创作”完成,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将碗碟放在靠近窗口的台面上,或者干脆端到窗边。

然后,他会退开几步,假装整理灶台,或者低头擦拭刀具,眼角的余光却紧紧捕捉着隔壁窗户的动静。

那道纤细的影子总会准时出现,紧贴着玻璃。有时是整张脸,有时只露出那双异常专注的眼睛。

她观察的时间越来越长,眼神里闪烁着沈砚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炽热的光芒。她会微微歪着头,眉头时而轻蹙时而舒展,嘴唇无声地开合,像是在喃喃自语,解读着盘中的“画作”。

有一次,沈砚用紫甘蓝汁把面团染成一种梦幻的薰衣草紫色,擀成薄片,切成细丝,煮成一小碗面。

面条在清汤里舒展开,呈现出一种柔和的、带着光晕的淡紫。他在碗边放了一小撮烤得焦黄的松子碎。

女孩的脸几乎完全贴在了玻璃上,鼻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。她看得那样入神,浅色的瞳孔里映满了那片柔和的紫。

过了很久,她才慢慢抬起手指,隔着玻璃,虚虚地描摹着碗中面条的走向,指尖微微颤抖。

“……晚霞掉进海里了,” 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,“……碎了。”

沈砚擦拭刀具的手停了下来。他背对着窗口,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。一种奇异的酸胀感,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。

他尝不到那碗面的味道,但他仿佛“看”到了她所描述的画面——暮色四合,瑰丽的晚霞碎片沉入幽深的海水,被波浪揉碎,晕染开一片迷离的紫。

无声的交流,通过一扇肮脏的玻璃窗,在食物与目光之间悄然建立。沈砚的素描本上,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线条。不再是混乱的涂鸦,而是各种食材的形状、肌理、组合的可能性。

胡萝卜的切面纹路,鱼鳞的排列规律,酱汁滴落晕染的轨迹……他用画笔笨拙地探索着那个他再也无法用舌头进入的世界。

偶尔,他也会在窗台上发现一点小小的“回礼”。有时是一小片边缘被撕得毛毛糙糙的纸,上面用蜡笔涂着几个歪歪扭扭、色彩浓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圆圈,旁边画着几根抽象的线条,像面条,又像雨丝。

有时是一颗被海水磨蚀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,带着奇特的纹路。有一次,甚至是一小枝带着雨珠、不知名的白色野花,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的角落里。

沈砚会默默地把那些小东西收起来,放在灶台旁边一个原本用来装调料的空玻璃罐里。

小小的罐子渐渐被色彩斑斓的纸片、石头、干枯的花瓣填满,像一个微型的、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宝藏。

一种无声的、奇异的默契,在破败的老屋和隔壁紧闭的小门之间,悄然生长。

8

初夏的阳光终于有了些力道,穿透稀薄的云层,慷慨地洒在海面上,碎成无数跳跃的金鳞。

空气里漂浮着咸涩的海风、晒干的渔网气息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不知名野花的甜香。

沈砚起了个大早,拎着帆布袋子去了渔村唯一的小码头。晨光熹微中,归航的小渔船挤挤挨挨地靠在岸边,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。

新鲜的渔获刚从船舱里搬出来,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闪着银亮的光泽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和渔民们粗犷的吆喝声。

他的目光在那些活蹦乱跳的虾、贝类和小银鱼间逡巡。最终,他挑选了一些格外新鲜的明虾,几枚肥厚的扇贝,还有一小把透着粉红光泽的小海虾。

付钱时,那个皮肤黝黑、满脸风霜的老渔民看了他一眼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,又额外塞给他一小包还沾着露水的嫩豌豆苗:“后生仔,看你面生,拿去尝尝鲜!”

沈砚道了谢,拎着沉甸甸的收获往回走。袋子里的虾偶尔弹跳一下,发出轻微的“噗嗒”声。

他脑海里翻腾着昨晚在素描本上涂画的构思:色彩。极致的色彩。像她墙上那些狂野的涂鸦,像雨后澄澈天空里完整的虹桥。

回到老屋,他立刻在厨房忙活起来。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驱散了角落的阴霾。

他取来新鲜的菠菜,在沸水里快速焯烫,捞出浸入冰水,然后放入破壁机,加入少量清水,打成浓稠细腻、绿得惊心动魄的菜泥。过滤掉粗渣,得到一碗宛如翡翠融化般的菠菜汁。

胡萝卜同样处理,蒸软捣烂过筛,得到一碗鲜艳浓稠、如同熔岩的橙红色酱汁。紫甘蓝切碎熬煮,滤出深沉神秘的紫色汤汁。还有南瓜泥的金黄,甜菜根的艳红……

小小的厨房灶台上,摆开了一排玻璃碗,赤橙黄绿紫,色彩浓烈纯粹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散发着各自独特的、植物本身的清新气息。

沈砚取来高筋面粉,分成几份。他将那些浓稠的蔬菜汁,小心翼翼地揉进雪白的面团里。

绿色的面团像一块温润的碧玉,橙色的如同凝固的夕阳,紫色的神秘高贵,金黄的灿烂温暖……他揉得很耐心,手腕翻动,让色彩均匀渗透每一寸面筋。揉好的彩色面团用湿布盖好,放在一旁醒发。

接着处理馅料。明虾去壳剔掉虾线,扇贝柱取出,小海虾剥出虾仁。三种海鲜混合,用刀背细细地捶打成富有弹性的虾胶。

加入一点点姜汁、白胡椒粉和盐(他依旧只能凭感觉和食谱分量,指尖捻起盐粒时,心中依旧掠过一丝涩然)。最后,拌入切得细碎的嫩豌豆苗,翠绿的颗粒点缀在粉白的虾胶中,如同初春的草地。

醒发好的彩色面团被擀成薄如蝉翼的面皮。沈砚的动作精准而专注,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。他用圆形模具压出大小一致的馄饨皮。然后,开始包制。

这是最需要静心和巧思的一步。他用绿色的菠菜面皮裹住饱满的馅料,包成饱满的元宝形,象征着生机盎然的春天。橙色的胡萝卜面皮包成小巧的福袋状,如同秋日丰收的果实。

紫色的紫甘蓝面皮被捏成精致的花边形,带着夜的神秘……每一个小馄饨都像一件精心雕琢的微型艺术品,色彩饱满,形态各异。

当最后一个小巧玲珑的“彩虹”馄饨被码放在撒了薄粉的竹篾盘上时,厨房里已经溢满了海鲜的鲜甜和蔬菜汁的清新气息。

阳光透过窗户,正好落在这盘五彩斑斓的作品上,每一粒馄饨都仿佛在发光。

沈砚深吸一口气,端起盘子,稳稳地走向厨房窗口。这一次,他没有放在台面上,而是直接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、布满污渍的窗。

清新的、带着咸味的海风立刻涌了进来,吹拂起他额前的碎发。他抬眼,望向隔壁那扇紧闭的、漆皮剥落的小门。

门开了。

苏晚站在门口。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宽大旧T恤,赤着脚,踩在门口粗糙的水泥地上。她的头发似乎草草地梳理过,不再像鸟窝般凌乱。

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,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。她微微仰着头,浅色的瞳孔被阳光映得近乎透明,一瞬不瞬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,牢牢锁住沈砚手中那盘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馄饨。

她的眼神,亮得像被点燃的火种。

9

沈砚将盘子轻轻放在窗台上,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片小小的“彩虹”上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。

女孩的脚步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她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挪近,直到站在窗台下。她微微踮起脚,下巴几乎搁在粗糙的水泥窗台上,目光贪婪地在那盘五彩的馄饨上游移。

她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浅,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。

她没有立刻去吃,甚至没有伸手。只是看着,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,细细地“品尝”着视觉的盛宴。

沈砚的心,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,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。他转身回到灶台前,烧开一锅清水。

水沸了,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。他拿起竹篾盘,小心地将那些色彩缤纷的小精灵滑入滚水中。它们在清澈的水波中沉沉浮浮,舒展着身体,色彩在热力的作用下变得更加鲜亮通透,如同活了过来。

煮好的馄饨被盛在一个宽口白瓷碗里,清亮的汤底,映衬着碗中绚丽的色彩,像一幅动态的水彩画。

沈砚将碗再次放到苏晚面前的窗台上,递给她一把干净的瓷勺。

苏晚迟疑了一下,伸出细瘦的手指,接过了勺子。她的指尖有些凉,轻轻擦过沈砚温热的手背,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。

她低下头,凑近碗边,依旧没有立刻舀起馄饨。她先是深深地嗅了一下,然后,目光沿着碗沿缓缓移动,仿佛在丈量每一种颜色的比例和位置。

终于,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个翠绿色的菠菜馄饨,没有送入口中,而是将它轻轻放回盘子里。

接着是橙色的、紫色的、金黄的……她像一个严谨的收藏家,将不同颜色的馄饨一颗颗从汤碗里舀出来,在白色的窗台水泥面上,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谱顺序,耐心地、一丝不苟地重新排列起来。

阳光穿过馄饨半透明的面皮,内部的虾仁和翠绿的豌豆苗馅料若隐若现,为每种色彩增添了丰富的层次。

她排得很慢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。当最后一粒艳红的甜菜根馄饨归位,一条完整的、微型的、由食物构成的“彩虹”,静静地躺在粗糙的水泥窗台上,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食物诱人的气息。

苏晚看着这条“彩虹”,看了很久很久。阳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,也落在她苍白却因专注而泛起一丝红晕的脸颊上。

然后,她抬起头,看向一直沉默站在窗内的沈砚。

那双浅色的瞳孔里,清晰地映着窗台上那条小小的彩虹,也映着沈砚的身影。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是落入了整片晴空的海水。

她嘴角的弧度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,像初春冰面上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。

没有言语,但那弯浅浅的弧度,和那双盛满了光亮的眼睛,胜过世间任何赞叹的词汇。

沈砚感觉心口那块坚冰,被这无声的笑容和纯粹的“看见”,彻底融化成了温热的春水。他第一次,对着她,也露出了一个极其生涩、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

10

日子被染上了色彩。沈砚的厨房,成了两人共享的、无声的画室。他不再仅仅为了果腹而做饭,每一次食材的挑选、刀工的运用、火候的掌控(尽管他依旧尝不到)、乃至最后的摆盘,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创作热情。

他的素描本上,线条越来越流畅,构图越来越精妙,充满了对形态、色彩和光影的探索。

苏晚是唯一的观众,也是最敏锐的“鉴赏家”。她依旧沉默寡言,但出现在窗边的次数越来越多,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
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,捕捉着沈砚每一个细微的动作,每一道食材在火焰和水汽中发生的微妙变化。她的眼神,就是对他作品最直接的反馈——那骤然亮起的光芒,那微微歪头的思索,那嘴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,都成为沈砚下一次创作的灵感源泉。

有时,她会带来一些小小的“素材”。清晨沾着露水的几片形状奇特的叶子,海滩上捡到的带有螺旋纹路的贝壳,甚至是一块被海水冲刷出斑斓色彩的碎玻璃。

她默默地把它们放在窗台上,沈砚便会心一笑,将它们巧妙地融入下一餐的“画布”之中。

她的小屋,那扇紧闭的门,偶尔也会为沈砚打开一条缝隙。里面是另一个色彩的世界。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、狂野不羁的涂鸦,地板上散落着画稿、颜料管和画笔。

画架上,有时是未完成的、用色大胆到令人心悸的海浪;有时是抽象扭曲、却充满张力的线条漩涡。沈砚站在门口,从不踏足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
他能感受到那些色彩和线条里涌动的、未曾言说的情绪风暴。

一天傍晚,沈砚尝试用墨鱼汁染黑意面,搭配雪白的扇贝柱和鲜红的樱桃番茄,创作了一幅“暗夜星辰”。苏晚看得入神。第二天清晨,沈砚推开厨房门,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幅小小的、用色同样浓烈的水彩画。

画上是一只蹲在黑色礁石上的海鸟,鸟喙叼着一颗小小的、金黄色的“星星”——正是沈砚昨天盘子里那颗对半切开的樱桃番茄。旁边,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:“光”。

沈砚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,指尖轻轻拂过那个笨拙却充满力量的“光”字。一股暖流无声地漫过心田。

他小心地把画收好,夹进了自己的素描本里。

海风一天天变得温暖湿润,吹来了盛夏的气息。沈砚租住的老屋,早已不复当初的破败阴森。墙上的涂鸦没有被完全覆盖,反而成了独特背景的一部分。

院子里被他开垦出一小片菜畦,种着几样简单的香草和蔬菜。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红辣椒和蒜头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隔壁苏晚小屋的墙壁上,也悄然多了一些新的、色彩相对柔和的涂鸦——几尾银色的游鱼,一丛摇曳的海草,甚至有一个小小的、抽象化的厨师帽子图案。

一种奇异的生机,在这两栋破败的海边老屋之间,悄然扎根、生长。

11

渔村的平静被一辆突兀驶入的、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碾得粉碎。车子像一条沉默而傲慢的鲨鱼,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艰难地扭动着,最终停在沈砚那栋涂鸦老屋的院门外。

车门打开,下来两个穿着笔挺西装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。为首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,眼神锐利如鹰,手里拿着一个熟悉的、印着烫金轮胎人标志的红色小册子。

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助理,扛着沉重的专业摄像机。

村口杂货铺的王阿婆探出头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;几个在修补渔网的老渔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低声议论着;连屋檐下打盹的土狗都警觉地竖起了耳朵。

鹰钩鼻男人——米其林评审团资深成员莱诺·杜邦,无视周遭好奇又带着点畏惧的目光,径直走到沈砚的院门前,目光挑剔地扫过墙上那些狂野的涂鸦,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驱散空气中过于浓烈的海腥味,然后抬手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。

“笃、笃、笃。”

敲门声不疾不徐,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沉重力量。

厨房里,沈砚正将一勺熬得浓稠金亮的南瓜浓汤,缓缓注入苏晚带来的一个粗陶浅盘。

汤的表面,他用深色的香醋极其小心地点缀出几圈涟漪般的同心圆。阳光透过窗户,在浓汤表面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。

那敲门声传来时,他握着汤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一滴浓汤溅落在灶台上,留下一个深黄色的圆点。

苏晚正安静地坐在小凳上,低头用彩铅在一张白纸上涂抹着什么,是沈砚处理海鲜时的侧影。

敲门声让她猛地一颤,手中的铅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抬起头,浅色的瞳孔里瞬间充满了茫然和惊惧,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,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宽大的旧T恤下摆。

沈砚放下汤勺,拿起一块干净的布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。

他的动作很稳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却一点点沉了下来,像风暴来临前积聚着阴云的海面。他走到门后,没有立刻开门。

“沈砚主厨?”门外传来杜邦字正腔圆、带着明显法语口音的中文,语气是公式化的礼貌,却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,“米其林指南评审团,莱诺·杜邦。很荣幸能再次拜访您。”

沈砚沉默了几秒,拉开了门。

陈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。门外刺目的阳光涌了进来,将杜邦和他助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投在沈砚脚下布满灰尘的地板上。

杜邦的目光越过沈砚的肩头,锐利地扫视着屋内——简陋的灶具,墙上未覆盖完全的涂鸦,角落里堆放食材的木箱,以及那个蜷缩在阴影里、眼神惊恐不安的女孩。

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,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和……鄙夷,在他眼中一闪而过。

“沈主厨,”杜邦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沈砚,脸上挂起职业化的微笑,但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,“得知您在这里休养,我们深感意外,也无比关切。美食界不能没有您这样的天才。”

他扬了扬手中的红色指南,“您的三星荣耀,依旧熠熠生辉。但荣耀需要维护,巅峰需要回归。”

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简陋的厨房和角落里的苏晚,语气加重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规劝和隐隐的施压:“这里……恐怕难以承载您的才华。我们诚挚邀请您,重返属于您的殿堂。世界,在等待您再次点燃味蕾的盛宴。”

助理肩上的摄像机镜头,像一只冰冷的眼睛,无声地对准了沈砚,也扫过他身后这片被外界视为“流放地”的空间,最终停留在苏晚那惊惶不安的脸上。

闪光灯猛地亮了一下!刺目的白光瞬间撕裂了厨房相对柔和的光线。

“啊——!”

一声短促、充满恐惧的尖叫刺破了空气。苏晚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,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眼睛,整个人从凳子上滑落下来,蜷缩到桌子底下最黑暗的角落里,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细碎的、压抑的呜咽声从她紧捂的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,充满了无助和极致的惊恐。

沈砚的心脏像是被那声尖叫和闪光狠狠攥住,骤然缩紧,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。他看着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、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,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颁奖礼上尝到一片死寂、被世界瞬间抛弃的自己。

杜邦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,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僵住了,眉头皱得更紧,似乎觉得这“插曲”极其不合时宜,甚至有些冒犯。

他清了清嗓子,还想继续他那套说辞:“沈主厨,您看这……”

沈砚猛地转过头。

他脸上所有的平静、所有的克制,在看向杜邦的瞬间,如同脆弱的冰面被重锤击碎!那双总是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倦怠的眼眸里,此刻燃烧起冰冷的、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。那怒火不是为了自己失去的味觉,不是为了被践踏的尊严,而是为了角落里那个被惊吓到崩溃的、无声地给予他救赎的女孩。

他一步踏出门口,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,阴影瞬间笼罩了杜邦和他助理。助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摄像机镜头都晃了晃。

沈砚的目光死死锁住杜邦手中的那本象征着至高荣耀的红色小册子。

他没有咆哮,声音低沉得可怕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,带着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碎冰:

“殿堂?”

他猛地伸出手,动作快如闪电,带着一种决绝的、毁灭般的力量,一把夺过了杜邦手中那本崭新的、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米其林指南!

杜邦猝不及防,惊呼一声:“你干什么?!”

沈砚看也没看他一眼,攥着那本红色册子,转身大步走向厨房里那个燃烧着蓝色火焰的旧式柴火灶膛。

灶膛里,几块木柴烧得正旺,发出噼啪的轻响,橘红色的火舌跳跃着。

苏晚依旧蜷缩在桌子底下的黑暗角落里,颤抖的呜咽声细弱得像受伤的小兽。

沈砚在灶膛前停下脚步。他低头,看了一眼手中那本曾让他付出一切、也夺走他一切的红色指南。封面上的轮胎人标志在火光映照下,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。

下一秒,在杜邦惊骇欲绝的目光中,在摄像机镜头惊愕的捕捉下,沈砚手臂猛地一挥!

那本崭新的、代表着美食界无上权威的红色小册子,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,精准地落入了熊熊燃烧的灶膛!

“轰——!”

干燥的纸张和硬质封面遇到烈火,瞬间爆燃!一团明亮得刺眼的橘红色火焰猛地腾起,火舌贪婪地舔舐着,吞噬着。纸张在高温中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,轮胎人的标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,最终消失无踪。

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,映亮了沈砚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侧脸。

他背对着门口刺目的天光和呆若木鸡的米其林评审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,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火中的薪柴,带着灼烧灵魂的力量:

“我的餐厅——”

他微微侧过头,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,投向角落里那个依旧在恐惧中颤抖的身影,眼神在瞬间变得不可思议的柔和。

“——只为她存在。”

12

灶膛里的火焰还在疯狂地舔舐、吞噬着那本象征荣耀的红色册子,橘红色的光在沈砚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动,明暗交错。

燃烧的纸张发出最后的、细微的噼啪哀鸣,随即被更猛烈的火焰彻底吞没,化为几缕轻飘飘的黑灰,被上升的热气流卷起,消失在幽深的烟道里。

厨房里一片死寂。

杜邦和他扛着摄像机的助理,如同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,僵立在门口刺目的光晕里,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荒谬。

杜邦张着嘴,似乎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只发出无意义的“嗬嗬”声,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,指着那仍在跳跃的灶火,指尖微微颤抖。

摄像机冰冷的镜头,仿佛也在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毁灭意味的举动前失焦了。

所有的喧嚣——海浪的拍击、远处的狗吠、甚至时间流动的声音——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离。

只剩下灶膛里火焰燃烧的、单调而执拗的噼啪声,以及角落里,苏晚那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、被恐惧扼住的呜咽。

沈砚没有再看门口那两个闯入者。他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注意力,都系在桌子底下那片小小的黑暗里。

他转过身,背对着那片象征过去荣耀的灰烬,朝着苏晚的方向,缓缓地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。他的脚步很轻,踩在老旧的地板上,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。

他在桌子前蹲下身。视线放低,与那片黑暗平齐。

苏晚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,小小的身体缩成一个更小的球。双臂死死地环抱着膝盖,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,只露出一点凌乱的发顶,随着身体的颤抖而细微地晃动。

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,像受伤的小动物在舔舐伤口。

沈砚的心,被那细碎的呜咽声攥得生疼。他伸出手,动作轻柔得如同怕碰碎一件稀世的水晶,指尖带着灶火旁残留的温热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缓慢地,落在她瘦削的、微微颤抖的肩膀上。

隔着那层薄薄的、洗得发旧的棉布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递来的惊悸。

“晚晚……” 他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近乎笨拙的温柔,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,“别怕。没事了。他们走了。”

他掌心的温度,透过布料,稳定地传递过去。没有多余的话语,只有一种无声的、磐石般的守护。

苏晚的呜咽声,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她埋在臂弯里的头,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抬起了一点点。

沾满泪水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,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。那双浅色的、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,透过泪水和凌乱发丝的缝隙,怯生生地、带着巨大的惊疑和尚未消退的恐惧,望向他。

她的视线,先是撞进沈砚深沉如海、此刻却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与安抚的眼眸里。然后,像是被某种东西牵引,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,落在了沈砚的嘴角。

那里,不知何时,沾染了一抹极其微小的、鲜艳的番茄酱渍。

或许是刚才做菜时不小心蹭上的。那一点突兀的红,在沈砚线条冷硬的下颌边,显得格外刺眼。

时间,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
沈砚专注地看着她,等待着她从恐惧的余波中平复。

苏晚的目光,却牢牢地锁住了那一点红。她眼中的惊惧,如同退潮般,一点点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、专注的凝视,仿佛那一点酱渍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。

然后,在沈砚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瞬间,在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海浪的叹息声中——

苏晚动了。

她像一株蜷缩太久、终于感应到阳光的小草,极其缓慢地从那片黑暗的角落里舒展开身体。她甚至没有完全站起来,只是用纤细的手臂支撑着地面,保持着半跪半坐的姿势,微微仰起那张犹带泪痕、苍白脆弱的小脸。

她的目光依旧紧盯着沈砚的嘴角。

接着,她做了一个让沈砚全身血液瞬间凝固、大脑一片空白的动作。

她抬起一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,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,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,轻轻触碰了一下沈砚的嘴角,正好点在那抹微小的番茄酱渍上。

她的指尖微凉。

沈砚整个人僵在原地,如同被最强大的定身咒语击中。他忘了呼吸,忘了思考,感官世界里只剩下嘴角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,以及眼前那双近在咫尺的、清澈得能映出他惊愕倒影的浅色眼眸。

下一秒,更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事情发生了。

苏晚踮起了一点脚尖(尽管她几乎是跪坐在地),身体微微前倾,像一株向着光源倾斜的植物。她凑近他,非常近。近到沈砚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细小泪珠,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混合着颜料和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。

然后,她微微仰起头,柔软温热的舌尖,如同最轻盈的羽毛,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一种懵懂又执拗的探索,极其短暂、又无比清晰地,轻轻舔过沈砚嘴角那一点微小的番茄酱渍。

温热、湿润、无比柔软的触感,像一道微弱却足以击穿灵魂的电流,瞬间从嘴角蔓延至沈砚的四肢百骸!

时间彻底静止了。灶膛里的火,远处的海,门口呆立的影子,一切的一切都凝固成了模糊的背景。

苏晚退开了一点点,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,那双被泪水洗过、如同雨后天晴般清澈透亮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砚完全石化的脸。

她的舌尖,无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同样沾到了一点番茄酱的上唇。

她的声音很轻很轻,带着一丝做完“实验”后的不确定,和一种纯粹到极点的认真,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:

“这样……”

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,浅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沈砚惊愕的、仿佛被整个宇宙击中的表情。

“……算尝到了吗?”

13

那一刹那的柔软触感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漾开的涟漪却席卷了沈砚整个灵魂世界。舌尖那片盘踞了太久的、冰冷的、令人绝望的荒芜废墟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。没有味道,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滚烫的震颤感,从那一点被触碰的皮肤,轰然炸开,沿着神经脉络奔涌,直抵心脏深处最坚硬的核,然后猛烈地搏动起来。

咚!咚!咚!

每一次跳动,都沉重而灼热,带着燎原之势。

他僵在原地,如同被施了石化咒。苏晚那双近在咫尺的浅色眼眸,像两面澄澈的魔镜,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失魂落魄——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,呼吸停滞,脸上的血色褪尽又瞬间涌回,耳根处蔓延开一片无法掩饰的滚烫绯红。

门口,杜邦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尖锐地刺破了这近乎凝固的寂静。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亵渎神明的景象,脸上混合着极度的震惊、无法理解的荒谬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。

他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斥责这“不成体统”的一幕,但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口音、语调怪异的低吼:“Mon Dieu!(我的上帝!)疯了!简直是疯了!”他猛地一扯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助理,“走!离开这个……这个疯人院!”

黑色轿车引擎发出粗暴的轰鸣,轮胎碾过砂石路,卷起一片尘土,仓皇地逃离了这个打败他们认知的海边角落。

摄像机镜头最后捕捉到的,只有门口空荡荡的光影,和灶膛里渐渐熄灭的、残留着一点暗红色余烬的火焰。

喧嚣被彻底带走。世界重新缩小,只剩下这间弥漫着烟火气、颜料味和无声悸动的厨房。

苏晚依旧微微仰着头,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,最初的惊惧早已被一种纯粹的、等待答案的好奇所取代。

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在世俗眼光里意味着什么,只是固执地、用目光询问着沈砚。

沈砚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,沙哑得不像他自己:“你……”

后面的话却卡住了。问她为什么这么做?问她尝到了什么味道?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笨拙。

苏晚眨了眨眼,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。她似乎从他的反应里读懂了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没懂。她低下头,目光落回地上那张被遗落的、画着沈砚侧影的彩铅画。

画上的他,正专注地处理着一条银亮的鱼,线条流畅而温柔。她伸出细白的手指,轻轻抚过画纸上他嘴角的线条,然后,指尖点了点自己同样位置的嘴角,又指了指沈砚。

一个无声的动作,胜过千言万语。

沈砚看着她的动作,看着地上那幅稚拙却充满神韵的画,再看看她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。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闪烁了一下,彻底熄灭,只留下一缕细微的青烟,袅袅上升。

他胸腔里那股灼热汹涌的情绪,如同退潮后趋于平静的海面,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温热的坚实感。

他缓缓地、极其郑重地,对着苏晚,点了点头。

不是回答她那个关于“尝到”的问题。

而是确认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。

15

三年后。

盛夏的阳光慷慨地洒满渔村的每一个角落,将蔚蓝的海水染成一片碎金。

咸湿温暖的海风拂过,带着渔获的鲜香和不知名野花的甜息。沿着蜿蜒的、被时光磨得光滑的石板小径向上,在几栋色彩鲜艳的渔家小屋簇拥下,一栋外墙被精心改造过的老屋静静伫立。

斑驳的旧墙并未被完全覆盖,反而成了独特的画布基底。

大面积的墙面被刷成温柔的奶油白,其上泼洒、勾勒着巨大而灵动的海洋主题涂鸦——深蓝的波浪卷着雪白的浪花,银色的鱼群在光影中穿梭,橘红色的海星点缀其间,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章鱼用触角卷着一柄小小的厨师勺。

阳光跳跃在那些饱满的色块上,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。

一块由漂流木打磨而成的招牌悬挂在屋檐下,随着海风轻轻摇晃,发出悦耳的轻响。招牌上用鲜艳的油漆写着几个灵动的手写字:“味觉画布”。

正是午后悠闲的时光。不大的露天院子里,几张原木餐桌旁坐满了客人。

有晒得黝黑、笑声爽朗的本地渔民,有背着画板、慕名而来的游客,还有几对窃窃私语的情侣。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咖啡的醇厚。

开放式的厨房里,沈砚穿着干净的亚麻衬衫,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,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。

他正专注地在一个宽大的白瓷盘里“作画”。深褐色的黑松露酱如同最浓郁的墨汁,被他用纤细的画笔勾勒出礁石嶙峋的轮廓。

洁白的鳕鱼肉被煎得表皮微酥,内里柔嫩似云,巧妙地安置在“礁石”旁。翠绿的芦笋尖如同海草般舒展,嫩黄的玉米粒如同散落的金沙。

最后,他用小勺舀起浓稠的、亮橙色的海鲜泡沫,手腕灵巧地一抖,细腻丰盈的泡沫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溅起的飞沫,轻柔地覆盖在鳕鱼边缘和“礁石”的缝隙处。

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落,整道菜如同一幅微缩的、充满动态感的海岸风光。客人们发出低低的、惊艳的赞叹声。

“沈老板,今天这‘惊涛拍岸’绝了!光看着就鲜掉眉毛!”一个熟客老渔民洪亮地笑道。

沈砚抬起头,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。他镜片后的目光,不再是三年前的死寂或狂怒,而是一种沉淀后的、温润如玉的平静。他没有回应关于味道的赞叹,只是微微颔首致意。

他的目光,自然地越过小小的庭院,落向角落一张被绿植半环绕的安静小桌。

苏晚坐在那里。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,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。

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裙,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露出白皙的脖颈。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,上面是各种餐具、食材组合的草图,线条流畅而富有想象力。

她正拿着一支炭笔,专注地在一张新菜单上描绘着——一只抱着贝壳的卡通小章鱼,贝壳里巧妙地盛着几粒晶莹的米粒,旁边是稚拙可爱的艺术字:“珍珠藏宝饭”。

她的神情宁静而投入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的摩挲。

“老板娘,再给我们加点那个特制的辣椒酱呗?拌海鲜饭简直一绝!”另一桌的年轻游客笑着喊道。

苏晚闻声抬起头,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剔透得像琉璃。她没有立刻回应,而是放下炭笔,站起身,脚步轻快地走向厨房。

她熟稔地绕到沈砚身边,打开一个装着自制辣椒酱的玻璃罐。

她没有用勺子,而是直接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鲜红油亮的辣椒酱。然后在沈砚略带无奈却又纵容的目光注视下,她踮起脚尖,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,将那一小撮红艳艳的酱料,轻轻点在了沈砚干净的手背上!

冰凉的触感和辣椒特有的辛香同时传来。

沈砚失笑,刚想开口。

苏晚却已经低下头,柔软的舌尖像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一样,飞快地、轻轻地舔过他手背上那点鲜艳的红。

“嗯……” 她抬起头,咂咂嘴,像是在认真品鉴,然后对着那桌等待的游客,露出一个极其清浅、却如阳光破云般干净的笑容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:“这样吃,最好。”

院子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更响亮的掌声。

沈砚看着苏晚被辣椒刺激得微微泛红、却笑意盈盈的脸颊,看着她眼中毫无阴霾的快乐光芒,心中那片名为“味道”的荒原依旧寂静无声。

然而,一种比世间任何珍馐都更醇厚、更温暖的滋味,却早已在他灵魂深处,无声地、汹涌地弥漫开来,充盈了每一个角落。

那是被“看见”的救赎,是双向奔赴的光,是眼前人眼底,比星辰大海更璀璨的甜。

他伸出手,指尖带着厨房的温热和一丝辣椒的辛香,温柔地拂开她颊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。

然后,在满院阳光和海风的见证下,在众人含着笑意的目光中,他微微俯身,一个轻柔如羽的吻,落在了苏晚沾着一点点鲜红辣椒酱的唇角。
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8:46:5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