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蔚然!你那是什么笑?牙齿露了八颗!你是来卖笑的吗?”
尖利的声音刺穿耳膜,我浑身一抖,脸上的笑僵在嘴角,比哭还难看。
“还有你,楚茵!站都站不直!客户看了你还有胃口吃饭吗?一米七的个子,杵在那里像根电线杆!软的!”
我旁边的楚茵,那个平日里最爱笑的女孩,此刻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我们俩,连同另外三个实习生,在“金阳”会展中心的大堂里站成一排,像等待审判的囚犯。
训话的女人叫雷姐,金阳客户部的“铁娘子”,我们实习生的生杀大权就攥在她手里。
“都给我听好了!”雷姐环视一圈,目光像刀子,“这个月,是你们实习的最后一个月。转正名额,”她顿了顿,伸出一根手指,“只有一个。”
一个?
我的心脏猛地揪紧。
我能听到楚茵在我旁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。
“金阳是什么地方?是战场!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!”雷姐的声音拔高,“这个月,谁的业绩冲到第一,谁留下。剩下的人,滚蛋。”
“听明白了吗?”
“明白了!”我们五个人齐声大喊,声音里带着颤抖。
雷姐冷哼一声,高跟鞋“哒哒哒”地踩着光亮的地板走了。
她一走,我紧绷的后背才敢松懈下来。一层冷汗,黏糊糊地贴在制服上。
楚茵转过头看我,眼睛红红的。“然然……”
“走,下班了。”我拉起她的手,她的手一片冰凉。
我和楚茵,是老乡,也是室友。
我们住的地方,是城中村里最“闻名”的“握手楼”。两栋楼之间,只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。
我们的房间,是房东在客厅里打的隔断房,八平米,一张上下铺,一张桌子,塞得满满当当。
没有窗户。
唯一的采光,来自那扇朝向走廊的、磨砂的玻璃门。
回到这个“家”,我脱掉高跟鞋,脚后跟磨破的地方又渗出了血。
“嘶……”我疼得咧嘴。
“然然,你流血了!”楚茵赶紧从桌子底下抽出那个生了锈的铁皮急救箱,“快,我给你上药。”
她蹲在我面前,小心翼翼地给我擦拭伤口,涂上红药水。
“雷姐今天也太吓人了……”她一边涂一边小声嘟囔,“一个名额,这怎么争啊?”
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,心里那股因为“一个名额”而升起的焦躁,暂时被压了下去。
“别想了,先吃饭。”
我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,里面是我们这个月的“口粮”——五连包的红烧牛肉面。
这是昨天超市打折抢的,买一送一。
“今晚加个蛋。”我豪气地说。
楚茵笑了,眼睛弯成了月牙:“好!我去楼下王姨那里赊一个!”
五分钟后,小小的电煮锅里,“咕嘟咕嘟”冒着热气。
我和楚茵盘腿坐在地上,中间放着那个不锈钢锅。
“来,你多吃点面。”我把大半的面条夹到她碗里。
“不行不行,”她又把面条拨回来,“你今天站了一天,你才该多吃。”
“哎呀,分什么。”我干脆把锅推到中间,“一起吃。”
热气腾腾的面条,驱散了房间里的潮湿和霉味。
楚茵吸溜着面条,忽然说:“然然,你说,咱们俩要是有一个人转正了,该多好。”
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:“咱们说好的,谁转正了,都要拉对方一把。等咱们都转正了,就搬出去,租个带阳台的房子,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我用力点头。
“到时候,咱们买个小沙发,买个投影仪,天天看电影!”
“嗯。”
“我还要养只猫,不,养两只!”
“好。”
我们俩傻笑着,仿佛那个带阳台的房子,明天就能住进去。
吃完面,我刷锅,她拖地。
躺在下铺,我摸出手机,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。
“妈,弟弟今天怎么样?”
信息发出去,石沉大海。
我知道,我妈又在手术室外面守着了。
过了一会儿,手机震动。不是我妈,是一条催款短信。
【尊敬的蔚然女士,您本月的医疗分期账单已出,请于5号前……】
我闭上眼睛。
弟弟的心脏病,是我必须留在这个城市的唯一理由。
那个转正名额,我必须拿到。
第二天,金阳的气氛彻底变了。
原本还算和谐的五个实习生,一夜之间,成了仇人。
走路都带着风,眼神交汇时,全是戒备和冷漠。
楚茵似乎还没适应。她还是老样子,见谁都笑,抢着干活。
“楚茵,帮我把这份文件复印五十份。”
“楚茵,去把VIP室的咖啡机洗了。”
“楚茵……”
她成了所有人的“便利贴”。
我在旁边看着,几次想拉住她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雷姐说得对,这是战场。
同情,是最没用的东西。
转正的考核,简单粗暴——签单。
谁能让那些VIP客户续签、或者升级他们的会展套餐,谁的业绩就算最高。
金阳的VIP,非富即贵,个个都是人精。
一个星期过去,我们五个人,业绩全是零。
雷姐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。
“一群废物!连个客户都搞不定!金阳养你们是来当花瓶的吗?”
“特别是你,辛蕊!”雷姐的火力对准了我们当中最漂亮、打扮最精致的那个女孩,“天天花枝招展的,有用吗?客户是来看你脸的吗?”
辛蕊是我们五个里的“异类”。她用的化妆品,是我们半个月的工资。她从不跟我们住宿舍,听说在市中心有自己的公寓。
她来这里,不像实习,倒像是体验生活。
辛蕊被骂了,也不生气,反而笑了笑:“雷姐,客户虽然不是来看脸的,但总不爱看哭丧着脸的吧?”
她这是在暗讽雷姐刻薄。
雷姐气得脸色铁青:“你!好!辛蕊,你这么能耐,下周的‘黑卡’客户冯总,就交给你了。”
“冯总”两个字一出,我们几个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冯总是金阳最难搞的客户,没有之一。传言他脾气古怪,喜怒无常,换掉的客户经理比他换衣服还勤。
把冯总交给辛蕊,这摆明了是让她死。
辛蕊的脸色也白了。
“怎么,不敢了?”雷姐冷笑。
“接。”辛蕊咬着牙,“雷姐,冯总我接了。不过,要是下周我拿不下,这个转正名额,我主动退出。”
她这是在赌。
雷姐眯起眼睛:“可以。但要是你拿下了呢?”
辛蕊笑了:“要是我拿下了,我希望雷姐……能公平公正地宣布结果。”
“砰!”
雷姐把文件夹摔在桌上,“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!都滚出去!”
我们狼狈地逃出了办公室。
“她疯了吧?”一个实习生小声说,“敢跟雷姐这么说话。”
“她有底气呗,搞不好转正就是内定的。”
“嘘,别乱说。”
我拉着楚茵,快步走开。
“然然,”楚茵忧心忡忡,“那个辛蕊,好像很厉害。”
“厉害?”我冷笑,“她是豁出去了。她知道自己没业绩,不如赌一把。”
楚茵似懂非懂地点头。
“我们怎么办?”她问我。
“冯总,我们也要去抢。”我盯着电梯门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,眼神坚定。
“可……可雷姐不是分给辛蕊了吗?”
“雷姐只说让她接,没说我们不能碰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“楚茵,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。我们不能等死。”
楚茵看着我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和楚茵像疯了一样,搜集所有关于冯总的资料。
他喜欢喝什么茶,对什么过敏,最近在谈什么生意。
我们把这些细节,背得滚瓜烂熟。
辛蕊那边也没闲着,她动用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资源。
她居然搞到了冯总常去的私人会所的会员卡,甚至打听到了冯总的太太……的生日。
“然然,我们是不是没希望了?”楚茵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我们蹲在金阳大厦的安全通道里,吃着冰冷的面包。
“她有她的路,我们有我们的。”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去,“楚茵,我们俩,必须联手。”
“怎么联手?”
“辛蕊是我们的共同敌人。我们先把她干掉。”我的声音很冷,“她不是要见冯总吗?我们就让她见不成。”
楚茵吓了一跳:“然然,你是说……”
“你听我的。”
冯总来的那天,金阳上下如临大敌。
雷姐亲自守在大门口。
辛蕊穿了一身得体的香槟色套装,妆容精致,站在雷姐身后,俨然一副“准经理”的派头。
我和楚茵,被安排在VIP通道的……角落里,负责引导。
“机会来了。”我小声对楚茵说。
“什么?”
“辛蕊的包。”我指了指不远处,辛蕊暂时放在接待台上的手提包。
“你想干嘛?”楚茵很紧张。
“她为了见冯总,准备了一份‘大礼’,我猜就放在包里。你去,想办法,让那份‘大礼’……出点意外。”
“我……我不敢!”楚茵脸都白了。
“楚茵!”我抓住她的胳膊,“你忘了八平米的隔断房了吗?你忘了你妈等钱治病了吗?”
楚茵的妈妈,和我的弟弟一样,都在等钱救命。
这是我们俩抱团取暖的根源。
楚茵的身体抖了一下,她咬住嘴唇。
“她包里有瓶香水,”我压低声音,“冯总对花粉和浓香……过敏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楚茵的眼神变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趁着所有人都在盯着大门方向,不动声色地朝接待台挪了过去。
几分钟后,她回来了,手心全是汗。
“办好了?”我问。
她点头。
冯总的车队,准时到了。
雷姐和辛蕊立刻迎了上去。
“冯总,欢迎您……”
辛蕊刚一靠近,冯总突然猛地后退一步,开始剧烈地咳嗽。
“咳咳……什么味道!拿开!”
辛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她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
“冯总,我……”
“阿嚏!阿嚏!”冯总捂着鼻子,脸色涨红,“金阳就是这么接待客户的?雷!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?”
雷姐的脸都绿了。
“冯总,误会,这是误会……”
“滚开!”冯总大发雷霆,看都没看辛蕊准备的礼物,直接大步流星地进了电梯。
辛蕊僵在原地,手里还举着那个精致的礼品盒。
我躲在角落里,和楚茵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……兴奋。
“干得漂亮。”我捏了捏她的手。
辛蕊的赌局,第一把,就输得精光。
她被雷姐叫进办公室,骂了整整一个小时。
出来的时候,眼睛通红,那身昂贵的套装也皱了。
她走到我们面前,目光在我们几个实习生脸上一一扫过。
最后,她停在我和楚茵面前。
“是你们俩干的。”她很坚定的说。
楚茵吓得往我身后缩。
我站直了身体,迎上她的目光:“辛蕊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,你还是多想想,怎么跟雷姐交代吧。”
“蔚然。”辛蕊忽然笑了,“我真是小看你了。你比我想的,有种。”
“过奖。”
“你以为,干掉了我,你们俩就能上了?”她凑近我,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俩能听到,“别做梦了。这个位置,是我的。你们俩,一个都别想。”
她说完,转身走了。
看着她的背影,我心里非但没有放松,反而更沉重了。
“然然,她会不会报复我们?”楚茵的声音还在抖。
“怕什么。”我拉着她,“我们没留下任何证据。走,我们去见冯总。”
“现在?”
“对,现在。辛蕊刚失败,冯总心情最差,但也最需要人安抚。这是最好的时机。”
我和楚茵,敲开了冯总的VIP套房。
开门的是冯总的助理。
“两位是?”
“您好,我们是金阳的实习生,蔚然和楚茵。听说冯总对刚才的接待不太满意,我们特意……来道歉。”
助理打量了我们一眼,刚想拒绝。
楚茵抢先一步,递上一个保温杯。
“这是我们亲手泡的……罗汉果茶。没有味道,纯天然的,对嗓子好。”
助理愣了一下。
冯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:“让她们进来。”
套房里,冯总正在打电话,看样子还在发火。
我和楚茵局促地站在一边,不敢出声。
等他挂了电话,楚茵才小步走上前,把茶杯放下。
“冯总,对不起,今天是我们工作疏忽。”楚茵的声音软软糯糯的,带着歉意,“雷姐已经批评我们了。这茶您尝尝,润润嗓子。”
冯总抬眼皮看了她一下。
楚茵今天穿得很朴素,马尾辫,白衬衫,像个没毕业的大学生。
这种“无公害”的样子,似乎让冯总的火气消了一点。
他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。
“你们泡的?”
“是。”楚茵赶紧点头,“我们老家的土方子,绝对没添加剂。”
“有心了。”冯总放下茶杯,“比刚才那个香水精强。”
我心里一喜。
“冯总,”我抓住机会,上前一步,“关于您下个季度的会展方案,我们……我们有一个新的想法。”
“哦?”
“之前的方案,都太注重‘排场’。但我们觉得,您这样级别的客户,更需要的是‘精准’和‘私密’。”
我把我熬了三个通宵做的方案,递了上去。
冯总接过去,翻看了几页。
他的表情,从不耐烦,慢慢变成了一丝……兴趣。
“这个‘反向邀约’制度……有点意思。”
“是的,冯总。您不需要被动地参加那些无聊的酒会,而是由我们金阳出面,替您筛选和邀约您真正想见的合作伙伴,在最私密的环境里。”
“这不就是个‘中介’吗?”冯总不屑。
“不是中介。”楚茵忽然开口,“是‘盾牌’。”
冯总看向她。
“冯总,”楚茵紧张地攥着衣角,但说得很诚恳,“您每天要应付那么多不想见的人,多累啊。我们就是您的盾牌,帮您挡掉所有无效的社交。您想见的,我们给您请来。您不想见的,我们替您挡走。”
“盾牌……”冯总咀嚼着这两个字,笑了。
“好一个‘盾牌’。”他看着楚茵,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楚茵。”
“好。这个方案,我有点兴趣了。你们俩,明天再来一趟,把细节说清楚。”
走出套房,我和楚茵在电梯里,激动地抱在了一起。
“我们成功了!然然!我们成功了!”
“别高兴得太早。”我拍拍她的背,“明天才是硬仗。”
回到出租屋,我们俩兴奋得睡不着。
我们把方案又过了一遍又一遍,模拟着冯总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。
“然然,你说,咱们俩是不是真的能一起转正?”楚茵躺在上铺,声音里全是憧憬。
“一个名额。”我躺在下铺,冷静地提醒她。
上铺沉默了。
过了很久,她才小声说:“然然,如果……如果最后真的是我们俩争,我……”
“睡吧。”我打断她,“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我不想讨论这个“如果”。
那一晚,我做了个梦。梦见我和楚茵都转正了,我们搬进了带阳台的房子。
太阳照在脸上,暖洋洋的。
我多希望,这个梦不要醒。
第二天,我们准备去见冯总。
楚茵在镜子前换衣服,她那套唯一的白衬衫,昨天泡茶的时候,不小心溅到了一个油点。
“哎呀,怎么办啊……”她急得快哭了。
“穿我的。”我从箱子里,翻出我最贵的一件衬衫。
那是我过生日时,我妈用我寄回去的钱,给我买的“名牌”。
“不行不行,这太贵了。”楚茵连连摆手。
“穿上。”我把衣服塞给她,“今天这仗,必须赢。我们俩,都得体体面面的。”
楚茵红着眼圈换上了。
“然然,你真好。”
我笑了笑。
我们到了公司,刚打完卡,雷姐就把我叫进了办公室。
“蔚然。”雷姐的表情很严肃,“你老实告诉我,昨天辛蕊的事,是不是你干的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雷姐,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。”
“不知道?”雷姐把一瓶香水扔在我面前,“这瓶香水,是辛蕊的。上面,有楚茵的指纹。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“她去动辛蕊包的时候,被人事部的监控拍到了。”
我浑身发冷。
“雷姐……”
“蔚然,我不管你们实习生之间怎么斗。但是,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,金阳不留。”雷姐盯着我,“你和楚茵,现在就去人事部办手续。滚。”
“不是的!”我急了,“雷姐,不是你想的那样!是辛蕊她……”
“我不想听解释。”雷姐打断我,“我只相信我看到的。”
“雷姐!”我“扑通”一声跪下了,“求您,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!”
我不能走。
我走了,我弟弟怎么办?
“雷姐,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!”我哭了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,“我弟弟他等着钱做手术……”
雷姐看着我,面无表情。
“蔚然,卖惨,是最没用的。”
“雷姐!冯总的方案,是我们俩做的!冯总今天还约了我们!您不能现在开了我们!”
提到冯总,雷姐的眼神闪了一下。
“你们约了冯总?”
“是!昨天我们去道过歉了,冯总对我们的新方案很感兴趣!”
雷姐沉默了。
她需要冯总的业绩。
“好。”她松口了,“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。冯总的单子,你们要是拿下了,香水的事,我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“谢谢雷姐!谢谢雷姐!”我赶紧磕头。
“但是,”她话锋一转,“如果拿不下……”
“拿得下!我们一定拿得下!”
“还有,”雷姐看着我,“蔚然,我不管你和楚茵是什么关系。转正名额,只有一个。谁拿下冯总,就是谁的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“……明白。”
“去吧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。
楚茵正在外面等我,一脸焦急。
“然然,雷姐跟你说什么了?她是不是知道了?”
我看着她那张天真、焦虑的脸,忽然觉得……很刺眼。
监控。
指纹。
她怎么这么不小心?
差一点,我们俩就一起滚蛋了!
“没事。”我压下心里的火气,扯出一个笑,“雷姐夸我们了,说冯总的单子办好了,就给我们加分。”
“真的?”楚茵一下就笑了,“太好了!”
“走吧,去见冯总。别让他等久了。”
我走在前面,楚茵在后面跟着。
我能感觉到,我的后背,被她的目光注视着。
那目光,曾经是我的慰藉。
现在,却像一根针,扎在我背上。
蔚然,雷姐说了,名额只有一个。
谁拿下,就是谁的。
我和楚茵,在冯总的套房里,谈了整整两个小时。
冯总对我们的方案很满意,楚茵的“盾牌”理论,更是让他赞不绝口。
“小楚啊,”冯总笑呵呵地说,“你这个脑子,转得快。有没有兴趣,毕业了来我这儿?”
楚茵受宠若惊:“冯总,您过奖了,我……我还在实习。”
“实习怎么了?我冯某人看中的人,雷姐还能不放?”
我站在一边,手心冒汗。
冯总这是……要挖人?
“冯总,”我赶紧插话,“楚茵是我们金阳的重点培养对象。她今天的表现,都是雷姐悉心教导的。”
我把雷姐搬了出来。
“哦?雷娘子?”冯总笑了,“行,那我就看在雷娘子的面子上,不挖人了。这个方案,我签了。”
“不过,”他看向楚茵,“小楚,后续的对接,我指定你来做。”
“我?”楚茵愣住了。
“对,我就认你这个‘小盾牌’。”
我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
签单了。
业绩,却只算在了楚茵一个人头上。
从套房出来,楚茵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,又蹦又跳。
“然然!我们成功了!我们签单了!冯总签了!”
“嗯。”我笑不出来。
“你怎么了?不高兴吗?”
“高兴。”我挤出笑容,“我只是……太累了。”
“走走走,我们今晚吃大餐!我请客!”楚茵拉着我。
“好。”
那个转正名额,是我的。
我弟弟的手术费,是我的。
我不能输。
回到出租屋,楚茵哼着歌去洗澡了。
我坐在下铺,看着那个生锈的急救箱。
楚茵。
对不起了。
我站起来,走到她的床铺前。
她的东西不多,一个破旧的行李箱,塞在床底。
我拉了出来。
箱子没有上锁。
我打开了它。
几件旧衣服,一个毛绒兔子,还有一个……文件袋。
我打开文件袋。
里面,是她的学生证,身份证,还有……一份毕业证。
一份……大专的毕业证。
我愣住了。
我清清楚楚地记得,我们入职填表时,楚茵填的,是“本科”。
金阳的硬性门槛,就是本科。
她……学历造假?
我把文件袋翻了个底朝天,又找到了另一份毕业证。
一份……“锦城财经大学”的本科毕业证。
是假的。
做工很粗糙,连钢印都是歪的。
我拿着那两份证书,手在抖。
这……这是……
这是她的“污点”。
是她的“催命符”。
浴室的水声停了。
我赶紧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塞回去,把箱子推回床底。
楚茵擦着头发出来。
“然然,你怎么了?脸这么白?”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我躲开她的眼神,“可能是饿了。”
“走!吃饭去!”
那天晚上,我们吃了最奢侈的一顿饭——楼下的猪脚饭。
楚茵吃得很香,她一直在讲冯总,讲转正,讲那个带阳台的房子。
“然然,我觉得,雷姐会让我们俩一起转正的!冯总这么大的单子!”
“嗯。”我扒拉着米饭。
“等发了工资,我就给我妈寄回去,让她换个好点的病房。”
“嗯。”
“然然,你怎么不说话?”
“楚茵,”我抬起头,看着她,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最后转正的只有你,你怎么办?”
楚茵愣住了。
她放下筷子,认真地看着我:“然然,我们不是说好了吗?谁转正了,都拉对方一把。”
“怎么拉?”我问。
“我……我跟雷姐说!我跟冯总说!让他们也留下你!你这么优秀!”
“如果,他们不肯呢?”我逼问她。
“那……”楚茵咬着嘴唇,“那我就……我就不转正了!我跟你一起走!”
我看着她,忽然笑了。
“傻瓜。”我摸了摸她的头,“逗你呢。快吃吧,饭都凉了。”
她也笑了:“吓死我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一夜没睡。
我看着上铺的床板,手里攥着手机。
手机屏幕上,是雷姐的号码。
我只要把那两份毕业证的照片发过去,楚茵,就彻底完了。
可是……
我想到她给我涂药的样子。
想到她把面条拨给我的样子。
想到她说“我跟你一起走”的样子。
我下不了手。
第二天,雷姐把我们叫到了会议室。
辛蕊也在,她的脸色很难看。
“冯总的单子,签了。”雷姐开门见山,“楚茵,蔚然,你们俩干得不错。”
楚茵激动地脸都红了。
“但是,”雷姐话锋一转,“冯总指定了,后续对接人,是楚茵。”
“所以,这份业绩,主要算在楚茵头上。”
楚茵的笑容僵住了,她求助地看向我。
我低着头,没说话。
“楚茵,业绩第一。蔚然,第二。辛蕊,”雷姐看向她,“你还是零。”
“雷姐!”辛蕊不服气,“凭什么?冯总是我们一起见的!方案也是蔚然做的!凭什么只算楚茵的?”
“凭冯总乐意。”雷姐一句话堵死了她。
“这个月的转正名额,”雷姐清了清嗓子,“我宣布,是……”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“楚茵。”
楚茵“啊”了一声,捂住了嘴巴,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。
“雷姐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恭喜你。”雷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,“去人事部办手续吧。下个月,你就是正式员工了。”
辛蕊“噌”地站了起来,椅子划过地板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“我不服!”她尖叫道。
“不服?”雷姐冷笑,“憋着。”
“雷姐!这不公平!蔚然才是主导!凭什么是她?”辛蕊指着楚茵。
“辛蕊,注意你的态度。”
“我……”辛蕊气得发抖,她忽然转向我,“蔚然!你就这么认了?你甘心给她做嫁衣?”
我抬起头,看着辛蕊,又看了看旁边喜极而泣的楚茵。
我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“雷姐。”我开口了,声音沙哑,“我……我有话要说。”
楚茵停止了哭泣,不解地看着我。
“蔚然?”
“雷姐,”我深吸一口气,从口袋里拿出手机,“我……要举报。”
“举报?”
“我举报楚茵……学历造假。”
一瞬间,整个会议室,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。
楚茵脸上的血色,一寸一寸地褪去。
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嘴唇颤抖:“然然……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昨晚,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毕业证。”我把手机里的照片,投到了大屏幕上。
一张本科,一张大专。
“金阳的招聘要求,是全日制本科。楚茵,不符合要求。”
雷姐的脸色阴沉了下来。
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照片,又转向楚茵。
“楚茵,你解释一下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楚茵浑身发抖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“雷姐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叫楚茵?”
“是……”
“这张大专毕业证,是不是你的?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砰!”
雷姐一拍桌子。
“好,好得很!金阳居然混进来了骗子!”
“雷姐!我不是骗子!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!我什么都能干!”楚茵“扑通”一声跪下了,爬过来抓雷姐的裤脚。
“滚开!”雷姐一脚踢开她。
“雷姐!求求您!别开除我!我妈还等钱治病……”
“闭嘴!”雷姐指着保安,“把她给我拖出去!金S阳不养骗子!永远!”
“不!不要!雷姐!”
楚茵被两个保安架了起来,她拼命挣扎,哭得撕心裂肺。
她扭过头,死死地瞪着我。
那眼神,淬满了怨毒和绝望。
“蔚然!为什么!你为什么要害我!我们不是朋友吗!”
我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任由她的哭喊撕扯着我的耳膜。
朋友?
在那个唯一的转正名额面前,“朋友”两个字,一文不值。
楚茵被拖走了。
会议室里,恢复了平静。
辛蕊坐在椅子上,目瞪口呆地看着我,好像第一天认识我。
雷姐也看着我,她的眼神,很复杂。
“蔚然。”她开口了。
“我在。”
“你……很好。”她居然笑了,“金阳,就需要你这样的人。”
“冯总的单子,你功不可没。楚茵既然不符合资格,这个转正名额……”
她拉开抽屉,拿出一份合同。
“蔚然,恭喜你。你转正了。”
我看着那份合同,那份我梦寐以求的合同。
我赢了。
我踩着我最好的朋友,唯一的同伴,赢了。
我拿起笔,在合同上签下了我的名字。
蔚然。
那两个字,我写得又重又狠。
“辛蕊。”雷姐看向她。
“雷姐……”辛蕊的声音还在抖。
“你,这个月业绩为零。明天,不用来了。”
辛蕊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雷姐!你不能这样!我……”
“滚。”
辛蕊哭着跑了出去。
会议室里,只剩下我和雷姐。
“蔚然。”雷姐站起来,走到我身边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这个世界,就是这么残酷。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。”
“你今天,给我上了一课。”
“我以前,也跟你一样。我也有个好姐妹。”
“后来,她也像你今天这样,在我背后捅了我一刀。”
她笑了笑,笑得很难看。
“我当时恨死她了。但现在,我感谢她。”
“她让我明白了,什么叫‘狼性’。在金阳,只有狼,才能活下去。”
“你,”她指着我,“就是一匹好狼。”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。
我手里攥着那份薄薄的合同,却觉得有千斤重。
同事们向我道喜。
“蔚然,恭喜啊!”
“我就知道你行!”
“今晚可得请客啊!”
我笑着,一一回应。
“一定,一定。”
我的笑,跟雷姐的一样难看。
我请了一天假,回出租屋。
我要搬走了。
公司给转正的员工,提供宿舍。虽然也是两人间,但有窗户,有空调。
是天堂。
我推开那扇隔断房的门。
里面,一片狼藉。
楚茵的东西,被扔得到处都是。
那个毛绒兔子,掉在地上,沾满了灰。
她走得很匆忙,很狼狈。
我默默地开始收拾我的东西。
我的东西也不多,一个行李箱,一个背包。
收拾到一半,我看到了床底的那个纸箱。
里面,还剩最后一包红烧牛肉面。
是我们俩约定,转正那天,一起煮了吃的。
我抓起那包面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我的胃里,一阵翻江倒海。
我冲进那个狭小的、散发着霉味的卫生间,吐了。
吐得天昏地暗。
我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。
我扶着墙,站起来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脸色蜡黄,眼睛里布满血丝,嘴角,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冷笑。
陌生的。
可怕的。
我关上灯,拖着行李箱,走了出去。
我没有再回头。
我换上了正式员工的制服,胸前挂上了红色的工牌。
我有了自己的工位,就在雷姐办公室的外面。
我开始像雷姐一样,说话尖利,走路带风。
我学会了对实习生大吼大叫。
“你那是什么笑?牙齿露了八颗!你是来卖笑的吗?”
“站都站不直!客户看了你还有胃口吃饭吗?”
我变成了……另一头“狼”。
我开始负责冯总的案子。
冯总很满意我。
“蔚然啊,你比小楚……更干练。”他有意无意地提起。
我笑了笑:“冯总,楚茵她……家里有事,已经离职了。”
“哦,可惜了,那个小盾牌……”
“冯总放心,以后,我就是您最坚固的盾牌。”
我把弟弟接到了这个城市,住进了最好的私立医院。
手术很成功。
我妈拉着我的手,哭着说:“然然,你出息了,你真是妈的骄傲。”
我看着她,心里一片麻木。
出息?
骄傲?
我只是,活下来了。
有一天,深夜加班。
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。
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喂?”
“……蔚然吗?”
那个声音。
我手一抖,咖啡洒满了桌子。
是楚茵。
“你……你找我干什么?”我的声音很冷。
电话那头,是嘈杂的音乐声,还有男人的嬉笑声。
“呵呵……”她笑了,笑声很怪,“我能干什么?我当然是……恭喜你啊,蔚然经理。”
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“我不想怎么样。我就是想问问你……蔚如然,”她叫了我的全名,“你晚上……睡得着吗?”
“你半夜,会不会梦见我?”
“会不会梦见,我们俩分吃的那碗泡面?”
我的呼吸急促起来。
“楚茵,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“过去?”她尖叫起来,“你让我怎么过去!你毁了我!你毁了我你知道吗!”
“我妈……我妈没等到钱……她走了!”
“我找不到工作!所有人都知道我学历造假!我只能……我只能在夜总会卖酒!都是你害的!都是你!”
我挂了电话。
我把手机关机。
我靠在椅子上,浑身发抖。
我睡不着了。
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。
我闭上眼睛,就是楚茵那双怨毒的眼睛。
就是我妈说“你是我的骄傲”的脸。
两张脸,在我脑子里,来回切换。
我去看心理医生。
医生给我开了药。
我把药,扔进了马桶。
我是狼。
狼,是不需要睡觉的。
一年后。
我升职了。
副经理。
雷姐因为业绩出色,调去了总部。
她临走前,把她的办公室,钥匙,都交给了我。
“蔚然,金阳,以后是你的天下了。”
我站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,落地窗外,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夜景。
我看到了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城中村。
在万家灯火中,它像一块黑色的、腐烂的疤。
我的手机响了。
是冯总。
“蔚然,老地方,庆祝你升职。”
“好的,冯总,我马上到。”
我补了口红,镜子里的女人,精致,干练,眼神锋利。
我走出了金阳大厦。
门口,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女人,正在拖地。
她不小心,把脏水溅到了我的高跟鞋上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她慌忙道歉。
我皱起眉头,刚要发火。
那个女人抬起了头。
一张……熟悉的脸。
是辛蕊。
她也看到了我。
我们俩都愣住了。
“蔚然……经理?”她试探地叫我。
“……辛蕊?”
她比以前,苍老了十岁。头发枯黄,手也粗糙不堪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她尴尬地笑了笑,抓着拖把,“我……我在这儿上班。”
“你不是……回家了吗?”
“呵,”她自嘲地笑了,“我哪有家。我爸……破产了。我那个公寓,也被收走了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会,只能……干这个。”
我看着她。
我们曾经是敌人。
我们曾经,为了那个唯一的名额,斗得你死我活。
现在,我站在顶端,她……在泥里。
“蔚然,”她忽然拉住我的胳膊,“你帮帮我!你现在是副经理了!你随便给我安排个……文员的工作,行不行?我不想再拖地了!”
我看着她祈求的眼神。
“辛蕊,”我慢慢地,一根一根地,掰开她的手指,“我为什么要帮你?”
“我们……我们好歹同事一场……”
“同事?”我笑了,“辛蕊,你忘了?是你,想把我推出去当替死鬼的。”
“我……”她脸色惨白。
“金阳,不养废物。”
我抽出纸巾,擦了擦我的鞋,再把纸巾扔在她面前的污水桶里。
坐在冯总的车上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辛蕊还愣在原地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个城市,真有意思。
它把人捧上天,也把人踩进泥。
我闭上眼睛。
我不会是下一个辛蕊。
我也不会是下一个……楚茵。
我会是蔚然。
是金阳的……雷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