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一屁股坐在我引擎盖上,用身体拦住我去救过敏休克的侄子,我才彻底看清。
有些亲情,是以爱为名的凌迟。
她尖叫着:“今天不是国庆,上高速要钱!必须等十二点后!”
就像小时候,她为了省两毛钱,让我憋尿走三公里去免费厕所一样。
那一刻,我女儿在车里咳嗽,侄子在死亡线上挣扎,而我被钉在“孝顺”的十字架上。
但当她轻蔑地指着我生病的女儿说“小丫头片子也配急病?”时,我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。
后视镜里,她滚落车头的身影越来越小,我载着女儿冲向医院。
1.
手机响起时,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果然,电话那头,姐夫的声音是劈的:“天星!小凯……
小凯过敏休克了!县医院救不了,让马上转临市中心医院!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小凯,我那才五岁的侄子,他对花生过敏我是知道的,怎么会搞到休克这一步!
“我马上上高速来接应!你们也立刻出发!”
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挂了电话,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,冲向卧室,“云舒,妈,快!
小凯病危,我们去临市!”
女儿云舒从小体弱,正感冒,小脸烧得红扑扑的。
我一把抱起她,顺手抓起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病历本——
本来也打算这几天抽空带她去市里复查,正好。
我妈周桂芬一边系着外套扣子一边小跑出来,迭声问:
“咋了咋了?天塌了?”
“小凯过敏休克,要转院,我们去高速口接他们,快!”
我妈一听,脸色也变了,嘴里念着“阿弥陀佛”,手脚麻利地跟着我上了车。
夜色浓重,车子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高速入口。
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,晚上十点四十七分。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,恨不得给车插上翅膀。早一分钟接到,小凯就多一分希望。
高速收费站的灯光已经在前方不远处,像指引希望的灯塔。
就在我要拐进通往收费口的岔路时,副驾上的我妈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发出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叫声:
“停车!沈天星!快停车!”
我被她吓得一哆嗦,下意识猛踩了一脚刹车。
车子在惯性下猛地一顿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。后座传来云舒被惊到的咳嗽声。
“妈!你干什么!”
我惊魂未定,怒火“噌”地冒起来。
我妈却指着前方收费站的灯光,手指都在发抖,仿佛那里不是收费站,是鬼门关。“明天!明天才是国庆!今天上高速要收费的!好几百块呢!不行!绝对不行!必须等到十二点过了!”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,然后,一股混杂着荒谬、愤怒和焦急的情绪,像岩浆一样直冲我的天灵盖。
“妈!”我的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嘶哑,“小凯在等着救命!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?!”
“怎么不重要!”
我妈的音调拔得更高,带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激动,“小时候你急着上厕所,咱家为了省那两块买纸的钱,都得让你憋着。
走整整一个小时,走到三公里以外那个大商场上免费的厕所!
你现在才当家几天,就敢这么浪费钱?!”
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锁,“咔哒”一声,把我瞬间拉回了那个无比窘迫、委屈的童年下午。
膀胱的胀痛,步行的艰难,周围人异样的眼光……
那种刻骨铭心的羞耻感,时隔二十多年,依旧鲜活如昨。
而此刻,她竟然把这件事,拿出来作为阻拦我救亲侄子的理由!
我气得浑身发抖,试图跟她讲道理,声音几乎带了哀求:
“妈,咱们现在是要去医院!是去救命!不是去上厕所!小凯等不了!”
“医院医院!哪个医院不是去送钱的!”
我妈冷哼一声,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车灯下,显得格外固执和……冷酷。她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后座蜷缩着的云舒,语气里充满了不屑:
“再说了,病,有什么好急的?
路上吹了风,到了医院还不是又要多花一份钱!值得吗?”
“轰”的一声,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,彻底崩断了。
她侮辱我,我可以忍。她翻旧账,我也可以试着理解。但她不能,她绝对不能,用这种轻蔑的、如同看待一件残次品一样的语气,来说我的云舒!
我的云舒,我体弱但懂事得像个小天使的女儿!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,是我在无数个深夜里紧紧抱在怀里,祈求上天让她健康平安的宝贝!
值不值得?
我猛地转过头,死死地盯着我妈,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。一字一句,从牙缝里挤出来:
“你、再、说、一、遍?”
或许是我的眼神太吓人,我妈被震慑了一下,气势弱了半秒。
但旋即,她那套统治了我整个童年的“苦难逻辑”再次占据了上风。
她不仅没有收敛,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举动——
她猛地推开车门,跳了下去。
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的时候,她几步绕到车头前方,然后,一屁股,坐倒在了我的引擎盖上!
“我不管!今天你要是敢在十二点之前上这个高速,你就从我身上碾过去!”
她双手死死扒着车前盖,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,像个捍卫自己领地的、穷途末路的……疯子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前方,是生死未卜的侄子,是通往希望的收费口。
车头,是坐在上面,用她和她那套陈旧价值观死死拦路的,我的母亲。
车里,是女儿压抑的、低低的咳嗽声。
我被困在了这个叫做“亲情”的岔路口,进退维谷。
一边是滚烫的,急需挽救的生命;一边是冰冷的,来自至亲的刀。
那一刻,我清晰地听见,心里有什么东西,“咔嚓”一声,碎了。
2.
时间,像黏稠的沥青,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阻力。
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,从10:47变成了10:49。
短短两分钟,漫长得如同两个世纪。
我妈周桂芬,就那样死死地坐在我的引擎盖上,像一尊被苦难浇筑的雕塑,捍卫着她那套不容置疑的“真理”。
“沈天星,我告诉你,你没穷过,你不知道钱的金贵!”她开始她的“布道”,声音穿透挡风玻璃,带着一种尖锐的控诉感,“那时候,你爸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,要养活一大家子!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!
为了省那两毛钱的公交,我抱着你走了多少里路,脚底板磨出血泡,第二天照样得起来给你做饭!”
“你发烧烧到四十度,我抱着你去卫生所,就因为医生说打个退烧针要五块钱,我愣是没舍得,抱着你在卫生所门口坐到半夜,用毛巾物理降温,硬是把你扛过来了!你看,你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?”
我攥着方向盘的手指,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。这些话,我听了三十年。它们像刻在我基因里的咒语,曾经让我在每一次想要“享受”、想要“放纵”时,都感到深深的负罪。
是,我活下来了。可那种在病痛中,看着母亲因为钱而犹豫、而挣扎的恐惧,那种“我的命不如五块钱”的卑微感,像一根看不见的刺,深深扎在我心里,从未拔出。
“妈,时代不一样了!”我试图做最后的努力,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,“我们现在有能力了,不需要再那样……”
“有能力?你有什么能力!”她粗暴地打断我,手指几乎要戳到玻璃上,“你才赚几个钱?房贷不用还了?云舒吃药看病不用钱了?你大手大脚,将来有你哭的时候!我这是为你好!教你过日子!”
为我好。
多么沉重的三个字。它把我童年所有因贫困而产生的委屈、羞耻,都包装成了“爱的教育”。它把她对金钱的病态恐慌,成功地移植到了我的心里,让我在很多年里,都像一个守财奴,活得紧绷而卑微。
直到我有了云舒。
我不想我的女儿,再活在那片由“省出来的两块钱”所投下的巨大阴影里。
后座传来云舒细微的声音,她的小手扒着我的座椅靠背,怯生生地:“妈妈……我难受……”
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。
还没等我开口,我妈的炮火立刻转向:“你看!我说什么来着?一个小丫头片子,就是娇气!吹点风就受不了!这到了医院,又是抽血又是化验,没个千八百下得来?这钱烧得慌啊!沈天星,你就作吧!你就惯吧!我看你能把她惯成什么样子!”
“丫头片子”、“娇气”、“烧得慌”……
每一个词,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我的耳朵。
我猛地回头,想用最恶毒的话堵住她的嘴。可就在我转头的那一瞬间,我看到了云舒的眼睛。
那双因为发烧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,没有委屈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、早慧的了然。她看着我,又看了看车窗外张牙舞爪的外婆,然后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:
“妈妈,外婆好像……更爱钱,不爱我。”
轰——!
这句话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混沌和犹豫。
云舒看懂了。她什么都看懂了。她看懂了她外婆用“爱”包装的控制,用“节俭”伪装的冷漠。她感受到了那种基于性别的、根深蒂固的轻视。
而我,我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妈妈,在做什么?我在任由我的母亲,用这些有毒的言语,伤害我的女儿!我在犹豫,在用我侄子的生命,和我女儿的心灵,去供养我母亲那永不餍足的“苦难神坛”!
不能再这样了。
绝对,不能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带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,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我转回头,不再看我妈,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收费站越来越近的、其他车辆的尾灯。
我的沉默,似乎助长了我妈的气焰。她以为我再次屈服了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胜利者的得意:“这就对了!听妈的,没错!我们就等到十二点,也就一个多小时,死不了人!找个地方把车停边上去,别在这儿挡道……”
她的话戛然而止。
因为,她看见我伸出手,不是去推车门,而是……缓缓地,挂上了倒车档。
“沈天星!你要干什么!”她惊恐地尖叫起来,双手更紧地扒住引擎盖,身体几乎要趴在上面。
我没有回答。
我只是透过挡风玻璃,平静地、甚至是冷漠地看着她。看着这个给了我生命,却也用她的“爱”,囚禁了我三十年的女人。
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。
统治,该结束了。
3.
“沈天星!你疯了!你给我停下!”
我妈周桂芬的尖叫变了调,从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,变成了恐慌的嘶吼。她大概从未想过,我这个在她“苦难教育”下长大的女儿,这个向来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女儿,敢真的反抗。
倒车雷达“滴滴滴”地响着,像为我擂起的战鼓。
我死死盯着后视镜,手脚配合,方向盘猛地一打,车子利落地向后退去,然后一个急转,脱离了原地。
我妈因为车辆的移动,在引擎盖上狼狈地晃了一下,差点滑下来。她更加用力地扒住,指甲几乎要在车漆上刮出痕迹,声音带着哭腔:“反了!反了!你敢不听我的!我白养你这么大了!你个不孝女!为了点高速费,你要逼死你亲妈啊!”
不孝。
这个词像一把标准的道德枷锁,她用了三十年,屡试不爽。
可今天,这把锁,锁不住我了。
我的孝心,我的顺从,不应该建立在漠视我侄子生命、践踏我女儿尊严的基础上!
车子脱离了那个尴尬的位置,我毫不犹豫地再次挂上前进档。只是这一次,我没有驶向那个近在咫尺的、需要收费的入口,而是猛地一打方向,朝着旁边一条通往国道的小路冲去。
对,高速不是唯一的路。就算绕远,就算路况差,我也必须立刻、马上离开这里!多耽搁一秒钟,都是对我身后那两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的背叛!
“啊——!”我妈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,因为车子的突然加速,她再也无法保持平衡,整个人从引擎盖上滚落下去。
在后视镜的余光里,我看到她踉跄着摔倒在路边的绿化带旁,身影狼狈而渺小。
我的心,在那瞬间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那是我妈啊!生我养我的妈!
可是,我没有停车。
一脚油门,车子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,咆哮着冲入了漆黑的国道。那个坐在车头上阻拦我的身影,那个尖叫着控诉我的声音,在后视镜里迅速缩小,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,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。
车内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引擎的轰鸣,和云舒压抑着的、细微的呼吸声。
我握着方向盘的手,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,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。我做到了。我真的做到了。
我亲手把我妈……甩在了路边。
一种巨大的、打败性的空虚和恐惧攫住了我。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?我是不是太绝情了?她毕竟是我妈……
“妈妈。”
后座上,云舒轻轻唤了我一声。
我从后视镜里看她。她的小脸依旧苍白,但那双眼睛,却亮得惊人。她看着我,然后,慢慢地,举起了她的小手,轻轻地,拍了一下。
没有声音,只是一个动作。
但那一下,却像带着千钧之力,瞬间击碎了我心中翻涌的愧疚和自我怀疑。
她在为我鼓掌。
她在用她微弱的方式,告诉我:妈妈,你做得对。
泪水,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。不是委屈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解脱和力量。
我腾出一只手,紧紧握了一下她冰凉的小手,声音沙哑却坚定:“宝贝不怕,妈妈在。我们很快就能接到哥哥,很快就能到医院。”
“嗯。”云舒重重地点头,嘴角甚至努力向上弯了一下,给了我一个虚弱却无比治愈的笑容。
我擦掉模糊视线的泪水,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漆黑却自由的道路。
是的,我“弑母”了。
我不是杀死了她这个人,我是杀死了那个一直活在她阴影里,那个被“孝顺”绑架,那个不断妥协、不断自我压抑的“沈天星”。
从今天起,从此刻起,我要为我的人生,我的女儿,负全责。
车子在国道上飞驰,路灯昏黄的光线一道道扫过车内,像在为我加冕。我知道,回头的路已经断了。我和我妈之间,有些东西,从我把她甩在车后那一刻起,就彻底不同了。
而我,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4.
国道比高速难走得多,大货车碾出的坑洼让车子不停颠簸。我不敢开太快,怕晕车的云舒更难受。每一分钟的延误,都像有小刀在割我的神经。我不断拨打姐夫的电话,直到终于接通。
“我们已经上高速了!医生说暂时稳定,但必须尽快到中心医院!”姐夫的声音依旧焦急,但比之前多了丝希望。
“好,保持联系,我走国道,大概比你们晚一点到临市医院汇合!”
挂了电话,我稍微松了口气,但心依旧悬着。透过后视镜,云舒闭着眼,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,不知道是睡了,还是在默默忍受。我调高了空调温度,心里一阵酸涩。本不该让她生着病还在深夜奔波。
一个多小时后,我终于抵达临市中心医院。停好车,抱起云舒,我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急诊大厅。刺眼的灯光,消毒水的气味,匆忙的医护人员,构成了一幅让人心慌的图景。
很快,我看到了在抢救室外踱步的姐夫,他脸色灰败,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
“怎么样了?”
“在里面,医生在会诊。”他声音干涩,“天星,谢谢你……妈呢?”
我喉咙一哽,无法解释那场发生在高速岔路口的荒诞战争,只能含糊道:“……没跟来。”
就在这时,抢救室的门开了,医生走出来:“孩子家属?暂时脱离危险了,过敏源是误食了含花生酱的饼干,引发喉头水肿,非常凶险。再晚一点,后果不堪设想。现在需要转入ICU观察24小时。”
我腿一软,差点没站住。晚一点……如果我真的听了我妈的话,等到十二点……我不敢想那个后果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,后怕像潮水般将我淹没。
安顿好姐夫,看着侄子被推进ICU,我悬着的心才落下一半。另一半,系在了怀里的云舒身上。
“走吧,宝贝,妈妈带你去看看感冒。”
夜间儿科急诊人不多。我给云舒挂了号,描述了症状。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女性,她仔细听了听心肺,看了看喉咙。
“扁桃体有点红肿,问题不大,就是普通病毒性感冒。我开点药,回去注意休息,多喝水就行。”
她一边开着处方,一边看似随意地抬头看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略显凌乱的头发和焦急未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,然后轻声补充了一句:
“不过,孩子有点惊惧,心率偏快。这段时间,情绪上尽量让她平稳些,别给她太大压力。有时候,孩子的心理负担,比病毒更影响恢复。”
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,僵在原地。
心理负担。惊惧。
医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剖开了我一直以来不愿直视的真相。
云舒的体弱,难道仅仅是因为先天不足吗?
有多少次,她在我和我妈无休止的、关于“钱该怎么花”、“女孩子该怎么养”的争吵中,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?
有多少次,她听着外婆那些“丫头片子不值钱”的言论,默默地低下头?
她今天的发烧,难道没有一部分原因,是出发前,被外婆那番“浪费钱”的言论和拦车的疯狂举动吓出来的吗?
医生开的,不仅仅是云舒的感冒药。
她开的,是我女儿云舒的“心理病历”。
而这张病历,直指病因——我们这个家,那由我母亲主导的、令人窒息的情感模式和价值观。
我抱着云舒,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处方单,却觉得有千斤重。
我低头,看着女儿依赖地靠在我怀里,小脸贴着我的胸口,那么安静,那么乖。
她什么都懂。她只是不说。
我拿着药,抱着云舒,走回ICU门口。姐夫红着眼圈对我说:
“天星,今天多亏了你……医生说,再晚半小时,可能就……”
我摇摇头,喉咙堵得说不出话。
那一刻,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:我母亲那套“省钱至上”的逻辑,不仅是吝啬,不仅是控制,它在某种情境下,就是一把能杀人的软刀子。
它今天能对准我的侄子,明天就能对准我的女儿,它无时无刻不在切割着这个家每个人的情感和安全感。
侄子在ICU里,是用生理的病历,警示着生命的脆弱。
女儿在我怀里,是用心理的“病历”,控诉着环境的毒性。
而我,沈天星,作为夹在中间的女儿和母亲,我的病又是什么?
是优柔寡断,是愚孝,是差点因为不敢反抗,而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!
医院白色的墙壁,像一面巨大的镜子,照见了我们这个家,两代母亲,各自需要医治的、沉疴已久的“病”。
5.
侄子在天亮时分情况稳定,转出了ICU。
我守着姐夫和云舒在医院附近开了个钟点房,囫囵睡了几个小时。
云舒吃了药,睡得很沉,我却一夜惊梦,梦里全是我妈从车头滚落时,那双充满震惊和怨恨的眼睛。
第二天下午,我们带着状态平稳许多的侄子,启程返回。回程,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高速。国庆假期,车流如织,免费通行。
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车辆,我心中一片平静的悲凉。
我妈算计了一辈子,最终,她最想省下的那笔钱,以这样一种她绝对不愿看到的方式,“省”下了。
车里的气氛依旧沉闷。姐夫沉浸在后怕与庆幸里,不断说着感激的话。云舒靠在我身边,安静地看着窗外。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周桂芬。
我知道,风暴在回家之后。
果然,车子刚驶入我家小区楼下,就看到单元门洞口,我妈像一尊门神般站在那里,双手叉腰,脸色铁青。她换了一身衣服,但头发有些凌乱,眼下的乌青显示她可能一夜未眠。
车刚停稳,姐夫抱着孩子赶紧下车,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就匆匆上楼了,他显然不想卷入这场母女战争。
我抱着还在睡的云舒刚下车,我妈就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,声音是哭喊过后的沙哑,却带着十足的控诉:
“沈天星!你个没良心的!你把你亲妈扔在高速路口!
黑灯瞎火的,要不是我好心拦了个顺风车,我死在那儿都没人知道!
我白生你养你了!你的心让狗吃了吗!”
她挥舞着手臂,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。
熟悉的指责,熟悉的道德绑架。
若是以前,我早就内心惶恐,忙不迭地道歉认错了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。
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,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容。
等她那阵激烈的控诉稍微平息,我才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打断了她酝酿中的下一波攻势:
“妈,小凯昨天在ICU住了一晚。医生说,再晚半小时,人就没了。”
我妈的气势猛地一滞,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但立刻被更强的愤怒覆盖:“那……那还不是怪他自己乱吃东西!
关我什么事!难道还能怪我不成?”
“我没说怪你。”
我依旧平静,“我只是告诉你,你想省下的那几百块高速费,差点买走你外孙的一条命。”
“你胡说八道!你吓唬我!”
她尖叫起来,“你就是翅膀硬了,不想听我的了!找这些借口!”
“我不是找借口。”
我迎着她的目光,第一次,没有闪躲,没有愧疚,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。
“妈,我知道,你过去的苦是真的。
为了省两毛钱走肿的脚是真的,抱着发烧的我不舍得打针的煎熬也是真的。”
我顿了顿,感觉到怀里的云舒动了一下,似乎醒了,正静静地听着。
“你的苦难是真的。”
我重复了一遍,然后一字一句地说,“但,你的时代,过去了。”
我妈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,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你用你的苦难,教育了我三十年。你让我觉得,但凡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,想让我的孩子过得好一点,都是一种罪过,一种对你那些苦日子的背叛。”我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,但我强迫自己说下去,“但是,妈,我不会让我的云舒,再活在你的苦难里了。她的命,比两块钱金贵。她的感受,比那些陈年的旧账重要。”
我低头,看了看睁着大眼睛,安静望着我的云舒,然后重新看向我妈,做出了最后的宣判:
“以后,我的家,怎么花钱,怎么养孩子,我自己决定。你愿意来,欢迎,但请你记住,这里,我说了算。”
说完,我不再看她脸上是震惊、是愤怒,还是别的什么。我抱着云舒,绕过她僵硬的身体,径直走向单元门。
身后,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哭闹和咒骂。只有一片死寂。
我知道,有些战争,没有硝烟,却足以让一个旧世界崩塌。
我抱着云舒上楼,开门,进屋。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客厅。我把云舒放在沙发上,给她倒了一杯温水。
她捧着杯子,小口喝着,然后抬起头,看着我,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
“妈妈,我们没去外婆想去的那个地方,真好。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。
临市,是我们要去救人的目的地。但在我妈的理解里,或许还有一个她想要我抵达的“临市”——那个完全顺从她、复制她人生轨迹的彼岸。
我没有抵达她期望的那个“临市”。
我驶向了另一条路,那条路通往我自己选择的未来。
我俯身,紧紧抱住我的女儿,我的云舒。我的月光。
“是的,宝贝。”我的眼泪终于落下,却是滚烫而释然的,“我们再也不去了。”
有些枷锁,世代相传,看似铜铸铁浇,其实钥匙,就握在你自己手中。
当你为了身后需要保护的人,选择转身面对时,你会听见——
那囚禁了你半生的牢笼,其实早已锈迹斑斑,不堪一击。
6.
周六的清晨,阳光透过薄纱窗帘,温柔地洒满客厅。
我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,面前摊开着几本色彩鲜艳的儿童绘本和一本我自己的建筑设计草图。
云舒靠在我身边,小脑袋几乎要埋进那本《神奇飞书》里,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页,嘴里跟着默念,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,会轻轻拽一下我的衣角。
“妈妈,这个字念什么?” “念‘翱翔’,意思是像鸟儿一样,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。”
我放下手中的铅笔,凑过去看她指着的那个词。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重复了一遍:“翱翔。”
然后,她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,“妈妈,书里的莫里斯先生,最后和他的书一起飞走了,是去故事里翱翔了吗?” “是的,宝贝,他去了一個充滿故事的世界,永遠和喜愛的東西在一起。”
这种宁静而充满暖意的早晨,在一年前,几乎是不可想象的。
那时,每一个周末都可能被我母亲周桂芬的突然到访打乱,伴随着她对家里一切摆设、开销、以及我养育云舒方式的挑剔和指责。
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,像一根绷紧的弦,我和云舒都小心翼翼地,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发了那场关于“过去”与“现在”、“节俭”与“浪费”的战争。
改变,是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开始的。
决裂是痛苦的,尤其是在最初的那几个月。
我妈试图通过电话轰炸、让亲戚轮番劝说,甚至有一次直接坐在我家楼下哭诉“女儿不孝”的方式来夺回她的“控制权”。
但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在家族微信群里发了一段长文。
我没有指责我妈,只是平静地叙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,讲述了小凯在ICU门口徘徊的危急,讲述了医生对云舒“心理负担”的提醒。
最后我写道:“我爱我妈,但我更必须保护我的孩子。
我的家,需要的是阳光和空气,而不是用苦难编织的枷锁。
请尊重我的选择,否则,我只能选择远离。”
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之后,那些劝说的声音,渐渐消失了。
我妈似乎终于明白,那个永远被她用“苦难”和“孝顺”拿捏的女儿,真的不见了。
世界,突然就清静了。
我开始真正地,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。
我辞掉了那份食之无味、弃之可惜的稳定工作,凭借多年的积累和才华,和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伙成立了一个小型建筑设计工作室。工作时间自由,收入反而比之前高了不少。最重要的是,我能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云舒。
就像这个早晨。
门铃轻响,是快递。云舒像只快乐的小鸟飞过去,抱回来一个扁平的纸盒。 “妈妈,是我们的‘冒险地图’到了吗?” “应该是的。”我笑着接过,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。
盒子里是一张巨大的、质感极好的世界地图。但这不是普通的地图,它是空白的,只有海岸线和国界线。旁边配有一盒色彩斑斓的可水洗马克笔。
这是我们母女的新游戏——“我们的冒险地图”。
我把它铺在客厅最大的一面墙上。云舒兴奋地拿起一支蓝色的笔,踮起脚尖,在曾经去过的海滨城市位置上,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帆船,又在旁边写上日期和我们当时发现的“宝藏”——一颗奇特的贝壳。
“这里,我们要画一只小企鹅!”她指着南极洲的位置,眼睛闪闪发光。虽然我们还没去过,但在我们的“冒险计划”里,那里已经占据了重要一席。
这张地图,是我们对未来的憧憬,也是对过去的告别。它取代了原本挂在那里的一幅价格不菲、但我妈总嫌“华而不实”的装饰画。现在,这面墙充满了色彩、想象和期待。
“叮咚——”烤箱定时器响了。空气中弥漫开黄油的甜香。 云舒吸了吸鼻子,欢呼:“曲奇饼干的香味!” 我们一起走进厨房。烤箱里,是我昨晚和她一起动手做的蔓越莓曲奇。云舒系着她的小围裙,认真地看着我把烤盘取出来,金黄的饼干上,红色的蔓越莓像镶嵌其中的宝石。
“妈妈,我可以吃一块吗?就一块!”她伸出一个小手指,眼巴巴地商量。 “当然,小心烫。”我拿起一块,吹了吹,递给她。
看着她小口小口、珍惜地吃着,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满足,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。我再也不会因为给她买一份零食、做一次烘焙,而听到“浪费钱”、“惯坏了”的指责。
食物,本该是传递爱与快乐的媒介,而不是计算成本和苦难的标尺。
下午,我们约了姐夫和小凯一起去新开的植物园。
小凯自从上次鬼门关走了一遭,对花生过敏源避之如蛇蝎,人也更加黏我这个小姨。
而云舒,有了小凯这个哥哥的陪伴,性格也肉眼可见地开朗了许多。
植物园的温室里,两个孩子在巨大的芭蕉叶下钻来钻去,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空气。
姐夫走在旁边,看着他们,感慨地说:“天星,感觉你这一年,变化太大了。” 我笑了笑,看着在阳光下奔跑的云舒,她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,像一朵移动的小向日葵。 “是吗?可能就是……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。”
是的,我更知道了。我想要的就是此刻——
我的女儿可以无所顾忌地大笑,可以因为一块饼干而满足,可以对世界充满好奇,可以相信她的梦想会被尊重和支持。
傍晚回家,云舒玩累了,在车上就靠着我睡着了。我把她抱回家,轻轻放在她的小床上,盖好印着星空图案的被子。
她咕哝了一声,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,沉入梦乡。
我坐在床边,看了她很久。
她的脸色红润,不再是以前那种病态的苍白。
医生说,她这一年身体素质好了很多,不仅是药物调理,更重要的是心情舒畅,压力源消失了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我工作室伙伴发来的消息,关于一个新项目的创意,充满了挑战,也让我跃跃欲试。
我走到客厅,看着墙上那张已经添了几笔新色彩的世界地图,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。
幸福是什么?
幸福不是没有烦恼,也不是拥有了全世界。幸福是,你终于有能力,也有勇气,为你自己和你在乎的人,构筑一个免于恐惧、充满尊重与爱的小世界。
在这个世界里,我的云舒可以安心地“翱翔”,不用担心被“省钱”的锁链拖回地面。而我,也终于可以挣脱那根绑了我三十年的缰绳,在我自己的人生旷野上,自由奔跑。
月光透过窗户,洒在云舒安静沉睡的小脸上,也洒在那张充满无限可能的“冒险地图”上。
我知道,我再也回不到那个被“苦难”定义的过去了。
而我,也永不回头。
—全文完—